今天的天很藍,雲柔軟而白淨,陽光溫暖,是久違的好天氣。
午後,顧江橋第一百六十一次背著包前往咖啡館。坦白說,那家店的裝修中規中矩,室內綠植透發著盎然生機,店裡播放的音樂也還不錯,服務生總是那麼的貼心有禮。
可是,店裡的咖啡實在算不上好喝。作為一家咖啡館,它本應該優秀的一點卻是遠遠不及格的。
儘管如此,來到這個城市念研究生的第一年已經過去一半,顧江橋還是幾乎一有時間就會過去那裡。
和店本身沒什麼關係,主要是因為覃深的店就開在對麵。
“沿河酒館”,一幢獨棟的二層樓房,外圍被爬滿了爬山虎的矮木柵欄圈住。進門處的木欄做成了可以直接推開的式樣,一左一右的木架子上還擺著兩盆銅錢草。
房子的二樓窗戶被封了起來,掛上燈牌,正好是“沿河酒館”四個字。彆人家開店的招牌都是要多閃就有多閃,可這酒館不同,燈牌發出的光並不是亮白色,反倒灰蒙蒙的。
這家店藏在小巷子的最裡麵,如果不是張偲明確告訴他覃深就在這裡,他一定不會知道……覃深就在離自己學校不到兩條街距離的地方。
七年前,覃深離開的決絕深深刺痛了顧江橋。覃深如何固執地攬下本該由他擔負的責任,又是如何當麵哄著他、背地不告而彆……
而他,偏偏還放不下這樣傷他心的人。
直到研究生入學,他遇到了高中時自己與覃深的共友,張偲。是張偲告訴他的,這些年來他所不知道的、有關覃深的所有。
說是所有,其實語言說來也很單薄。
“他過得很辛苦,叔叔和阿姨也很不容易。”
可再問及到底是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張偲卻搖搖頭,隻說自己也不清楚。
顧江橋的心狠狠揪起來。覃深早就有了和他無關的生活,無論酸甜苦辣是何滋味,總之與他沒有關係。
他按下了多餘的貪念,在課餘時間到酒館對麵的那家咖啡館去,想要給自己多年的念念不忘一個交代。奈何老天爺都不肯讓他如願,他隻想遙遙偷看一眼覃深的打算都沒能成功。正對門的兩家店,愣是沒見過人。
哪怕他知道,當斷不斷,卻又畏手畏腳,這樣做純屬是上趕給自己找不痛快。
顧江橋來到咖啡館門口,再次肯定,最近店裡生意變好了不少。
咖啡館的手藝實在乏善可陳,可近來幾次顧江橋過來,要麼是店裡空著的位置已經所剩無幾,要麼就是坐滿了人,三三兩兩,笑語盈盈。
今天,咖啡館的老板甚至在店門口支起幾頂大遮陽傘。
可折疊的木桌子架在室外,幾個衣著打扮樣樣精致的女生坐在外邊,瓷白色的咖啡杯被她們拿在手中,偶爾拿起來抿上一小口,已經是對這家店咖啡味道的最大寬容了。看起來,她們倒是更樂意捧起咖啡杯嬌笑著拍照。
老板早已眼熟顧江橋,這位客人身高腿長,氣質出眾,大多數時候過來都會帶著筆電,戴上眼鏡敲鍵盤,一坐就是一下午。
老板發現顧江橋,熱情招呼:“這邊還有地方坐的,來……”
顧江橋客氣地找了地方坐下,老板見到熟人,轉而分享他的好消息。
“我和你說,對麵那家酒館火了,沒想到還能給我們家也帶一帶客人……”
“酒館火了……”顧江橋這才明白人流量變大的原因。
“可不是嘛,”老板遙遙指了對麵的店,“他們家最近變網紅店啦,來打卡拍照的人一批接著一批,還得排隊,瞅著街對麵還有家咖啡能休息可不就來了?酒館覃老板養了一隻能萌死人的貓,網上的照片吸引了數不清的客人,這就叫掌握了流量密碼等於掌握了財富啊!”
顧江橋卻無心聽老板的生意經,一顆心恨不得隨著柔柔春風飄去對麵。
“啊啊啊啊——真的嗎真的嗎——”隔壁桌的兩個女生突然大叫一聲,激動得互拍大腿。
“你小聲一點啊……”其中一個短發女生豎起手指比在唇前,看看四周確定無人注意到她們的狂喜,這才繼續,“當然是真的啊!我昨天是最後幾桌,走得晚,我可都是親眼看到的!”
“啊啊啊啊!那你快仔細和我說說!”另一卷發女捂著嘴,興奮得不住跺腳。
“我和你說啊……那個老板真的是太溫柔了,和他說話,你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會自動放輕鬆,光看他的臉就是一種享受了好不好?還有,他做菜也是一絕!不僅擺盤很好看,味道也很不錯!店裡廚房都是他在忙,所以我們排這麼久隊也可以理解啦。”
“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溫柔人.妻受,我狠狠代了……”
兩個女生激動甩手,無聲尖叫。
“然後就是店裡那個小哥哥,看有姐妹的帖子分享他不是每天都在,應該是兼職?不過不重要,重點是——他和老板超配!陽光帥氣大男孩!我目測的話,他身高絕對一八八還要往上!他對客人特彆有禮貌,逢人就笑,從容有耐心,可會說話了,把客人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我懂我懂,陽光大狗狗攻,對不對!”
顧江橋皺著眉聽過全程,眉心越鎖越深。
“聽好了啊,我現在要說重頭戲了……”短發女故意賣起關子來,“昨天小哥哥提醒說快要打烊之後我們才準備離開,我們收拾好東西,就看著他們倆一起在院子裡,小老板懷裡抱著那隻貓,小哥哥就攢著壞心逗那隻小貓咪,小貓咪喵喵叫,小老板也在笑……他逗的何止是那一隻小貓哇……”
“受不了了,太好磕!在談吧?一定是在談吧?啊啊啊啊天呐,這不就和抱著自己的崽一模一樣?”
“啊啊啊啊——”
“他們不是真的,我就是假的!”
旁邊那兩個女生多少顧及周圍人的眼神,儘力壓著聲音交流,不過顧江橋有意要聽,也還是被他全聽了去。
他忽而驚醒過來,覺得自己像一個竊聽者。
原來覃深現在有對象啊。他苦澀地笑。
當晚回到學校吃完飯,顧江橋在食堂碰見了張偲。
重新遇到張偲完全是意料以外的事。研究生入學典禮那天,張偲就坐在他旁邊。
“同學你好,讓我過去一下……欸,你是顧江橋嗎?”
七八年過去了,張偲和剛上高中那時候差彆太大,加之當年顧江橋也沒分多少心思關注學校裡的其他同學,再次遇見,顧江橋第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不過他倒也沒忘記曾經的高中時代裡還有張偲的存在,畢竟是那時候覃深最看不慣的家夥。等張偲自報姓名,顧江橋也就想起來了。
“是我啊,”張偲瞪大眼,表情太生動,“我是張偲啊,就上高中時候老和你哥對著乾的那個……”
張偲不以為然地說著,顧江橋的心境卻不一樣。
“你哥”。
那輕飄飄的兩個字就好像一記重拳,清脆且不留餘地地打在他臉上,火辣辣地疼,疼過了又有點兒癢。
張偲十分驚喜還能在這遇見顧江橋,忙著回憶起高一時期的花樣年華,分外熱絡:“真是有緣,當時被我爸強行帶走,本以為再也沒機會見到你們了,沒想到先是遇著了覃深,居然還和他做成了朋友,多讓人意外的反轉啊!現在又碰到你了,你說這是不是注定的緣分啊……”
“你遇到他了?”顧江橋的聲調因激動而揚得高了一些,引起周圍同學紛紛側目。
“噓——”張偲壓低聲音,“嗯,怎麼回事,你哥沒和你說我們倆現在已經達成和平共處協議了?”
張偲說著說著,這才遲鈍地察覺到顧江橋表情古怪,又說:“嗯……看你這副表情……你現在和覃深沒聯係嗎?他們家搬到這個城市挺多年了。”
張偲於是將他從他爸那裡聽過來的全部情報都分享給了顧江橋。
顧江橋不敢說他和覃深分開的真實原因,隻含糊地三兩句帶過了。反正張偲說,他爺爺奶奶身體不好,後來很快就回了老家村裡,他離開鎮上後便對那裡發生的所有事情一無所知了。
“覃深他舅舅之前一直在我爸公司上班,但是有一年,酒駕逃逸,被判得挺重,據說還欠著不少債。他們家為了替舅舅還錢,總之過得很不好吧。我前段時間在外邊取景,偶然找到了覃深開的店。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見到我噓寒問暖的,可真是給我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啊……”
顧江橋被覃深拋下,心裡有怨。儘管他也知道,覃深那時候做的那麼多,無非是為他好。
可他總有不甘,同時還覺得是自己害了覃深。他始終忘不了自己這些年度過了多少難熬的夜晚,那些總要折騰得他夜不能寐、每逢夜深必要翻滾而來的心酸,也無一不是覃深所賜。
可當真從他人口中得知了覃深過得不好受,他又不忍心去埋怨……
“挺久沒見了啊,”張偲抱臂退後兩步,從上至下將顧江橋看了好幾遍,“我感覺你又變帥了……”
顧江橋因為下午知道了覃深有個對象的事心情不好,說話都不免有幾分冷淡:“有事兒找我幫忙?”
“你懂我,”覃深笑得諂媚,他剛進食堂門口就一眼看準了顧江橋,正巧可以拜托他解燃眉之急,“我報名了網上的人像攝影比賽,結果模特到前幾天突然放我鴿子,還說賠我違約金……我要那錢乾嘛呀?!我要的是人!”
張偲秉持著把人一誇誇到底的原則:“所以吧,我想請你幫幫忙。你這麼樂於助人,而且長這麼帥,拍照片造福廣大人民啊!”
顧江橋沒和張偲插科打諢,想了想也沒什麼所謂,於是同意:“什麼時候拍?我最近應該不忙,聯係我就行。”
張偲沒想到顧江橋答應得這麼快,喜不自勝地說:“好人一生平安,下次請你吃飯!”
如果他那時知道了張偲要拍什麼,或許也就不會隨口答應了。
“你,認真的?”
顧江橋用手指著張偲的抽象派概念圖,再次確認。
“哎呀,我百分之一萬地確定……這可是我冥思苦想的成果!”
為了讓人眼前一亮,張偲絞儘腦汁才有了這個想法——局部展示模特的五官,同時依據不規則玻璃碎塊的反光,運用光影細節展示人體的美感。
“但……”顧江橋卻認為這個想法不倫不類,仍然沒動作。出於禮貌,他沒有做出評價。
張偲極力勸解:“至於上身隻裹毛毯的要求我真不是針對你提的啊……其實我之前約的那個模特還是女生,那些構圖設計,我都是提前很久就做好了……”
顧江橋隻能妥協地說:“知道了,我去換衣服……”
顧江橋很快從更衣室出來,他光裸著上半身,身體是健康的淺麥色,脊背開闊腰腹結實,肌肉雖薄但紋理漂亮也足夠緊致有力。張偲在內心給顧江橋豎了個大拇指,他就知道顧江橋身材不錯。
“你先側躺下來,然後……”
顧江橋雖還有些不自然,但來都來了,他自己答應的人家又不能臨場反悔……依照張偲的意思,左手臂貼著地麵隨意往前伸展。
張偲指導他擺姿勢:“現在,你伸右手,手掌心朝向你自己,擋住你鼻子以下的部分,看鏡頭……對,手可以再往下一點……眼神,眼神……”
終於,張偲提示拍完了。顧江橋忙不迭去更衣室穿上了衣服,再出來,張偲舉著相機,一臉驚喜:“你的右手是有紋身嗎?”
顧江橋怔了怔,下意識搓了搓右手食指的第二個關節。
那裡的確有一個紋身。
那道痕跡最初也來自覃深。成年後走進紋身店的時候,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覃深紋的。
他怕他再見不到覃深,他怕自己會忘了他。
隻不過,事實與他當時幼稚的憂愁完全相反,他根本就忘不了覃深。
手指上的紋身位置有點特殊,容易掉色,為了不讓這個痕跡變淡消失,他已經去補色過好多次了。
“沒想到啊,真挺妙的。我說真的,你這紋身放在我這套照片裡,簡直就是畫龍點睛!不過你這裡紋的是什麼呀?細細長長的一條,看著像是……一處還在流血的傷口?”
顧江橋捏緊了拳頭,拇指蓋住了指節處的紋身,似不在乎一般的口吻:“沒什麼,隻是很久前的一道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