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覃深準時醒來。
閣樓裡的窗戶很小一扇,平日基本不見光。隻有在早起醒神的這十分鐘裡,他會短暫拉開床板正上方的木製百葉窗。
微薄的日光傾灑入室,總算給這間屋子帶來了零星生氣。
床上的人睡姿舒展慵懶,皮膚很白,在陽光的照射下更顯白皙。因為忙碌而好幾個月沒剪的碎發搭在額前,遮住了眉毛,再往下就是一雙大大的圓眼,這讓他在即使已經26歲的情況下,還被父母家隔壁一位年邁的老婆婆誇是“嫩生生的小娃娃”。
覃深仰麵躺著,眼神追著光線裡漂浮的灰塵看,毫無目的地消磨著他給自己規定的這晨起十分鐘。
十分鐘過去,覃深果斷地爬起來。
穿衣疊被,整理洗漱,粗略收拾好心情,迎接沿河酒館新一天的生意。
這家店叫“沿河酒館”,名字是覃深盤下店之後重新取的,他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或許是想草率地懷念一下自己早已流逝的年少記憶吧。
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住在小鎮上一條不算多熱鬨的街,名字就叫“沿河街”。
事實上,在覃深還隻是在這家店乾兼職的時候——大概三年前——這間酒館的名字更加敷衍。
“一間酒館”。
當時店裡主要負責烹飪食物的是一個脾氣溫吞的老師傅,他總說,就是因為這名字取得不用心,店裡的生意才一直不冷不熱的。
可前老板壓根不在意生意,她在乎的本就不是能通過這家店賺多少錢。
她說,自己從小到大養尊處優,成年之後也沒什麼彆的抱負,獨自一人旅居於各個城市。本是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待不長久,可是因為他,自己在這座城市停留。這裡是她的愛情的溫床,是她第二個故鄉。
曾有一次醉酒後,她神情羞怯地和覃深提起她為什麼開了這家店:“我喜歡酒,他也喜歡酒,我天真地想和他喝一輩子的酒,所以有了這家店。”
可上天告訴她,這世上不是每一份愛都有著“永遠”的期限。
男友出軌,被她揭穿之後甚至反咬一口數落她的不是。
她不是一個會放任自己被傷害的人。
所以她當機立斷要丟掉在這座城市的所有,和來時一樣,預備兩手空空地離開。
這家店幾乎是前老板“贈送”給覃深的。起先她問了店裡的老師傅願不願意打理酒館,她願意以一個非常優惠的價格將整家店出售。但老師傅婉言拒絕了,說是家裡還有老伴兒需要陪伴,出來做這一份工已經很勉強。
於是機會就落到了這家店另一位員工——覃深手裡。他從什麼都要做一點的雜活工一躍成為了新老板,用幾乎所有積蓄買下了這家店。
盤下這家店後,覃深辭掉了其餘的全部兼職,全心全意撲在了這裡。
他給整家店換了新的裝修,買了喜歡的綠植擺在店門口。雖然前老板說她是良心價賣出,但那對覃深來說也絕不是一個小數目。沒有多餘的錢再請工人,這些裝飾都是他一個人慢慢布置好的。
然而當一切妥當之後,他通知老師傅回酒館上班,卻得知老師傅正準備回老家。
“小覃呐,其實我家老婆子一直有老年癡呆這病,現在她的情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想著帶她回老家住,我之後就不來了……聽你說你以前乾過廚師學徒,也跟著我在廚房挺久了,我相信你的手藝。”
覃深表示理解,於是這家店最後真的就剩下了他一個人。
哦,還有一隻貓。
這隻貓是前老板和渣男熱戀時養的,最後撕破臉皮分手,前老板就把貓帶到了酒館裡來。
“小覃,我沒辦法帶它一起走,你願意照顧它嗎?”她看起來很舍不得,但也很決絕。
這隻貓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清澈透亮,炯炯有神。它趴在木桌上舔毛,輕飄飄地掃過覃深一眼,就隻是這一眼,覃深的心弦倏爾狂振。
濕漉漉泛著水光,像是曾經過一場殘忍的大暴雨,被淋濕得惹人憐愛。強裝安然自若的假象下,其實是破碎的、需要被保護的脆弱,還有一點很淺很淡的祈求,或許還有埋怨——
你能帶我走嗎?
你為什麼不帶我走?
覃深的心抽疼。他想起了七年前,他離開的時候,那個人如果能來送他,也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嗎?
他那個時候以為自己很聰明,想到的辦法萬無一失,自作主張,隻知說些甜言蜜語暫且哄住了人,轉身便不辭而彆。
“它叫什麼名字?”覃深問這話時,嗓子有點乾澀。
“崽崽!”前老板心中懸著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地,“它叫崽崽,很乖的。”
被叫到名字的貓咪支起身,試探地看了一眼麵前的主人和這個第一次見的陌生人,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然後它慢慢地走了過來,伸出前爪搭在覃深的手上。
柔軟的肉墊觸碰在手心,覃深滿心悵然。
他有了一隻叫“崽崽”的小貓咪。
覃深一個人顧不了店,後來又陸續招了兩個夥計,橘子和大強。
橘子是這條街旁邊大學城裡某個學校的學生,她說自己家庭條件不太好,課餘時間儘可能多打零工貼補學習費用。
學校課業繁重,雙休周末是她能抽出來的所有時間。
大強的人生故事則讓覃深很能共情。這孩子成年不久,據說在剛過十八歲生日第二天就被養父母掃地出門,年紀小不懂事的時候書也沒能好好念,如今一個人漂泊在外,又沒有什麼說得出口的手藝,隻能找些簡單的活做。
他長得很高很高,覃深覺得他也許超過了一米九。年輕的小夥兒,雖然瘦,但勝在精力充沛,他不在酒館上班的時候就在離店不遠的一個工地裡做零工。
兩人都是兼職,一個負責周末全天,另一個負責非周末的晚上。保證店裡大多數時候總有兩個人在,也足夠應付日常客人了。
酒館上午並不正式營業,到中午飯點左右才開門迎客,這條街上人流量不大,大白天進酒館來消費的客人也很少。晚上夜間小食供應到十點,這個時間段的生意倒是不錯。
橘子是個開朗樂觀的女孩,活力滿滿,有這個年紀所有女孩都有的青春可愛。在店裡閒暇時覃深和她聊天,心情總能不知不覺地變好。
而相比較起來,大強很依賴自己,覃深知道這一點。
大強說,十歲之前他都在福利院長大,能被養父母領養也是因為年紀大了卻無兒無女的老夫妻需要一個離長大更近的孩子,他們需要一個孩子給他們送終。
而就在大強去到那個家裡的第二年,這對夫妻的弟弟弟媳因車禍去世,留下的年幼的孩子也就由他們養著了。
畢竟有著血緣連接,血濃於水,除此之外說是外人也不為過。養父母很快就萌生了將大強送回福利院的念頭,隻不過礙於福利院規定不了了之。最終,他們也隻願意養大強到十八歲。
從小到大得到的愛和關懷太少,對大強來說,酒館年輕又溫柔的覃老板就像是他的哥哥一樣,不僅給了他工作的機會,還時不時關心他的生活起居,甚至在他生日的時候給他發紅包、祝他生日快樂。
大強說,他實在太感謝覃深願意給他工作的機會。
麵對大強直白的熱切,覃深卻梗得說不出話來。當初為什麼答應了大強來做兼職,他自己都沒有答案。
大強第一次來店裡的那天下很大的雨,他沒有傘,渾身上下被淋得淒慘。覃深那時正在摁計算機算賬,然後就被突然跑到店裡來的大強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們現在不營業……”覃深抱歉地笑了笑。
“不是的,”大強站在店門口的吸水墊上沒挪步子,害怕自己一身狼狽還弄濕了本不該弄濕的地方,“我看門口貼了找兼職,我想應聘……”
大強局促地站在那一塊小小的四方墊子上,剛在室外淋了雨吹了風,他止不住有點兒打抖,掛在臉上的笑不論怎樣看都顯得太勉強。
覃深拿了乾毛巾給他,借給他吹風機,還叫他進店裡坐坐,端給他一杯熱茶,兩人隨意地聊了聊。
“你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覃深在大強擦頭發的時候忽然問道。
看到大強,他心裡很不平靜。
雖說大強和那個人看起來也無幾分相像,可不清楚為什麼,這樣一個需要照顧的弟弟在自己麵前,壓不住的保護欲作祟,覃深想做些什麼又忍不住猶豫,兩方拉扯下,心細細密密疼。
記憶回到從前的日子,那時候自己的身邊還有他,那時候的生活尚且無憂無慮,最了不得的苦惱也不過是開學前一天晚上補不完的作業。
他無比懷念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在不斷逃避與掙紮的同時懷念著過去——他騙不了自己。
大強乾活兒很認真紮實,也不抱怨,不喊苦不喊累,甚至總是主動地問覃深還有沒有什麼能做的。偶爾他還帶著工地的工友上店裡喝酒解饞,給店裡添添生意。
他總和覃深說,今天多一單客人,明天再多一單客人,總有一天完全不用擔心店裡的生意,而是人家排著隊來消費。
這話說得輕鬆,是不錯的理想,覃深卻清醒地知道生意的難處。
因為家裡是開超市的,從記事起,覃深就為這一點發自內心地感到幸福。因為有各種各樣的零嘴,酷暑時還有一冰櫃的冰棍可以吃,身邊的小夥伴都羨慕他。
他那時候哪裡懂父母經營的辛苦,直到該自己獨當一麵了,才體悟到其中辛酸疲憊。
其實,現階段每個月除去店裡各類開銷,真正入賬的錢說不上多。他占著店裡的二樓住,好歹不用考慮房租問題,再減去花在自己身上必要的支出,幾乎是所剩無幾。
覃深還上學的時候非常討厭數學——不過他也平等地討厭每一門學科。他坐在教室後排靠窗的位置,每一回數學考試時,他盯著大題下大片的空白撓著腦袋,恨恨地想,等畢業了,再也不要碰數學。
但現在,他會事無巨細地記下店裡的每一筆開支,會精打細算地摳出一些餘錢,留下一些供店裡周轉急用,其餘全部打給父母。
父母手裡仍然在做點小生意,但年紀大了,還是過得很辛苦,而作為他們唯一的依靠,他得要擔起責任。
原來成年人的世界並不有趣。
他變得和小時候所幻想的長大後的自己完全不一樣,那些美好、雄偉的想象,與他現在的生活毫無關係。
一點都不新奇,一點也不刺激。隻有日複一日地進行勞動,但即便如此,他想,能擁有這種平淡安穩的日子也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