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東京,某條偏僻的街道裡。
給人颯爽利落印象的女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短褲,感受了一下起碼零下的溫度,於寒風中停止了思考。
過了一會兒,降穀朔耶在料峭寒風裡聊勝於無地抱緊了自己,伴隨街道上偶爾傳來的貓叫,瑟瑟發抖地開始回憶起事情的經過。
十年前,她加入了MI6,即英國的特工組織軍情六處,負責在遊蕩於公海的恐怖組織中臥底。
組織涉及毒/品,木倉械,器官和人口販賣,勢力橫跨各個國家,與多國的政要富豪有著聯絡,長久盤踞的地點是無政府狀態下的幾個小國。
臥底了整整七年,降穀朔耶終於捋順了幾大勢力間盤根錯節的關係,聯合各國的諜報員和國際刑警擊中了這條毒蛇的七寸。
她開開心心地回到MI6,在連續加班數月後掀桌罷工,把辭職信扔在了長官的辦公桌上,帶著行李剛下飛機,就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自稱日本公安,遺憾地告訴她她的弟弟降穀零犧牲了,希望她能來參加對方的葬禮。
降穀朔耶耐心地等著,等到最後電話那頭的人疑惑地問可以聽到嗎,降穀朔耶才慢悠悠地問多少錢。
電話那頭問,什麼?
降穀朔耶說,你們要詐騙多少錢喪葬費。
電話那頭的人好像既同情又憐憫,告訴她她可以去任意一所警視廳查證。
她去了,然後發現那不是詐騙電話。
她看到降穀零孤零零地躺在棺木裡,獎章彆在他的胸口,錦旗被降穀朔耶拿在手上。
許久不見了,二十九歲的男人看上去依舊很年輕,降穀朔耶來不及仔細分辨這陌生又熟悉的麵容,棺木就毫不留情地合了起來。
棺槨下沉,泥土慢慢掩埋起男人的沉睡之地,很快,這靜謐的地方又多了一塊墓碑。
然後下起了大雨,公安的人匆匆地來,匆匆地走,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隻有臥底小姐有時間為了她早逝的弟弟駐足。
她站在雨水裡,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砸下來,直讓她分不清楚臉上潮濕的東西是雨水還是淚水。
黑暗中,一個聲音問她,“你願意付出全部,來換一個挽回一切的機會嗎?”
降穀朔耶想,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這八成是白日夢吧。
但她還是回答了願意。
再然後,她就從灰蒙蒙的墓園裡來到了深夜的僻靜街道上。
回憶結束,降穀朔耶又打了個噴嚏,再這麼站下去她非得成為東京日報上新出爐的被凍死的屍體一具。
但即使在夢裡,名臥底的尊嚴也不容許她擺爛!
降穀朔耶一邊往街道的前方走,一邊觀察著沒什麼辨識度的街道,試圖判斷出她到底在什麼地方——如果在安全屋附近,那當然最好,如果不在,她就得考慮搖人了。
拐過一個拐角,降穀朔耶靠著標牌終於確定自己在東京的東都大學那一塊,說起來降穀零讀書的時候租的房子好像也在附近。
她這麼想著,迎麵撞上了有些詫異的聲音。
“姐?”
降穀朔耶抬眼看去,一個金發黑皮老老實實穿了秋衣秋褲和羽絨服的年輕人與她對視後小跑了過來。
年輕人看上去就和活著的時候一樣,生命力躍動在對方的每根血管裡,金發還沒有失去光澤,呼吸時還能喘出熱氣。
降穀朔耶花了0.01秒想,我也太會做夢了吧,又用了0.01秒條件反射般換上了微笑的表情,一邊欣慰於弟弟終於會穿秋衣秋褲了,一邊對他招招手:“呦,小零,好久不見。”
將將在降穀朔耶麵前站定的降穀零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表情變得難看了起來。
不等降穀朔耶打斷施法,對方已經開始了說教,“你這家夥在想什麼啊,今天的氣溫是零下啊!”
可惡,降穀零到底有什麼資格說她,明明更加亂來到把自己生命葬送的就是這個金發黑皮的混蛋。
降穀零看到降穀朔耶的表情就知道她想乾嘛,於是打斷了對方的施法,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了下來直接往濕透的降穀朔耶身上裹。
“好了,你先穿著,正好我那裡還有幾件你的衣服,到時候把濕衣服換掉。”
寒冷的風瞬間被寬大的羽絨服隔絕在外,這種溫暖讓降穀朔耶難以控製地想起麵前鮮活的年輕人在二十九歲就已經死去。
他再也不會有這種溫度了,也不會對自己說教了。
降穀朔耶突然失去了一切欲望,不想動,也不想說話,雖然濕衣服黏在身上又冷又難受,但因為有人會把羽絨服給她,所以時間定格在這裡也不錯。
但即使在夢裡,降穀朔耶也希望看到對方過得不錯。更何況做姐姐的怎麼能讓弟弟擔心,於是她打起精神先罵了一句“這都是阿姆羅(安室)的錯!”
這一句說完降穀朔耶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手一伸扯住自家弟弟,“羽絨服給我你著涼了怎麼辦,前麵第三個路口右轉對吧?321,要跑了哦?”
“喂,等...”阿姆羅那個害你變成這樣的混蛋是誰啊!
臥底小姐才不等,她扯著弟弟往前跑,踏著人行橫道,穿過呼嘯的風聲,拉著曾經沒有機會握住的手,要去的地方不是某個隱秘的安全屋,背後追著的不是要來取她性命的亡命徒。
她突然笑了起來,又一次想。
時間如果能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
收回前言,她不太好了。
降穀朔耶此刻正在降穀零租來的屋子的盥洗室裡,對著鏡子檢查自己身上的傷口。
臥底那麼多年,受傷是在所難免的,幾個月前的剿滅行動讓降穀朔耶腹部中了兩槍,但現在它已經愈合了。
隻是這樣就算了,畢竟在夢裡,如果她潛意識想讓自己擺脫傷痛還是有可能的。
但是,那些看起來就像是被野獸撕咬後愈合的大塊傷疤是什麼啊。
降穀朔耶腦子裡對比著自己所知的傷疤樣式,又一次看向鏡子裡猙獰卻根本分辨不出來的疤痕種類,陷入了思考。
她不至於覺得疤痕很帥給自己安排了幾條吧。
思考未果,降穀朔耶從腰包裡拿出一枚小巧的手電筒。
這是降穀朔耶在學習入夢這門技術時她的師父交給她的物品。
入夢,顧名思義就是進入夢境,對許多人來說是門沒什麼用的技術,但對降穀朔耶這樣的臥底來說卻有用極了。在精神壓力過高的時候能用於放鬆,在被洗腦的時候能將真正的潛意識藏身於此...降穀朔耶曾經把記憶宮殿也搬了過來,真正做到了在夢裡也要學習。
手電筒則是用於分辨是否入夢了的道具,能夠幫助入夢者維持清醒的認知。
降穀朔耶深吸了口氣按開手電筒的開關。
沒有亮。
它當然不會亮,因為在現實中,它隻是一枚壞了的手電筒。
降穀朔耶聽到自己的心跳的頻率攀升,呼吸的頻率也加快,她撐著盥洗池試圖讓自己發昏的大腦冷靜下來。作為臥底必須的懷疑精神讓她反複回想著,質問著自己,這一切真的是真的嗎?
很明顯她的記憶出了問題,那幾條傷痕她根本沒有印象,假如是有人算計她呢?
但在懷疑精神追上她的思路前,她已經開始想,剛剛見到的降穀零是幾歲?啊,進門的時候掃到的日曆好像是十年前,對方現在才十九歲。她有十年的時間去改變一切,去改變對方死亡的結局。
太美好了,美好到降穀朔耶連想象都不敢想象。
去思考一件不會發生的事情的假如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太奢侈。
但如果“假如”發生了呢?
“姐?你沒事吧?”
門外傳來了降穀零詢問的聲音,大概是因為她進來了不短時間卻沒有聽到水聲在擔心吧。
降穀朔耶收斂好心情,快速地回答,“沒事沒事,頭發打結了,你這又沒有梳子。”
平靜下來的這一刻,降穀朔耶聽到心裡有個極具說服力的聲音在對自己說。
相信吧,這是你贏來的結果。
——從明天開始,要忙起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