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個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之後,成婚後的若凝在天界選擇安居。
那個無賴一般聒噪的……鵬?罷了,總之——楚彥還一時逃脫不了擔在肩上的職責,難免往返奔波長清宮和朔寒宮兩地。不論天上凡間,自己獨處的時間越來越長,若凝……沒了所謂。
凡間……偶爾還是能抽出時機,去看望故友。
若凝仍保持每日新穎的所思所想一刻不停。比如,在家中後院原本用來移栽盆景的大片空地倒騰來種地,瓜果蔬菜在天界的靈澤下長勢凶猛,大多富餘到散給眾人。
比如,用成堆的瓜果蔬菜學做菜肴,從不能食咽到下廚得心應手,若凝成為唯一在天界生活卻過的像凡俗的神。
成婚後,她和她那地痞無賴一般的夫君確實過了一段神仙眷侶、人人豔羨的日子。他們的女兒——曾經抱在懷裡糯糯的粉團兒,也快長成和她一般高的姑娘,和她爹一樣是金鵬;而排老二的幼子,是和若凝一脈的南華後生。
楚彥雖然看上去極不可靠,心思卻極為縝密,實則比若凝更會照顧家人,家中裡外大小事宜,若凝也撒手落得清閒。
後來孩子們都長大到不用日夜管教,楚彥在外操勞的時間也多了起來。一想到這點,他那樣的人,越想越不忿,越想越窩火。
若是白日還遇到剛上任的愣頭青,衝著手下就破口大罵起來,白沫橫飛,直到嘴累口渴為止。烏泱泱一眾天兵天將,忍著時間,無一敢言。
將夜歸家,興高采烈跟若凝討賞,今日在軍中之姿何等威嚴凜然,全體拜服。祥雲當頭,甚至在心中作詩一首。
若凝剝著新種熟的核桃,一邊心不在焉地損:俗人何來油墨。
她的夫君嘻嘻地笑:祥雲每每掛日頭,卿卿美美住心頭。
老夫老妻這麼多年,若凝還是對他的油滑無奈至極。
若凝也有頭疼的時候,就是她的長女——桃桃。
桃桃是小名,還是那位起的。桃桃還在繈褓中時,抱來與那位相聚,她倒是對嬰孩的臉頰戳捏到愛不釋手。若凝至今還記得她的音容笑貌:這臉上的肉團跟粉桃似的,看上去這麼好吃,就叫她桃桃了。
桃桃長大後不知隨誰,性子凶狠。不是頑劣,不是恃寵而驕,就是刻在骨子裡的——凶蠻……
可偏偏,她還長的水靈嬌嫩。不知情的年少郎君看桃桃有時沉默,還以為她是嫻雅羞怯,逐一上前搭話挑逗。結果不論是否暗藏鬼胎,皆被桃桃當做影響她修行的不長眼的輕浮客,被扁到不敢看這位夜叉少女第二眼。
不懼天高海闊的雛鳥,也有遇到逆風的時候。
桃桃喜歡上了同門的小師叔……
唉……雖說是叫一聲師叔,但年歲大差不大,因骨骼清奇,天資聰穎,神格極具潛力——桃桃是這樣描述的——故,破格被師祖收為關門弟子。
桃桃有次在拂曉爬上山頂,苦練修行。就那樣一眼看到身形如鶴,氣質清絕的少年。
桃桃第一次覺得自己心跳如亂麻。
自那以後,桃桃日日在昏暗交織時爬上山頂,隻為一望那身影。
桃桃不是那種坐等的人。當她鼓起勇氣向站在雲端的郎君傾訴心聲時,他淡漠的眼神像在看一池山水,一縷清風,和桃桃對視半晌,真真駕鶴歸去了。
留在原地的桃桃愣住,沉默,然後腦中炸開霹靂哢啦的想法,氣憤,暴怒,咆哮,羞愧,後悔,想一刀削去整個山頭……最後一地空落。
若凝在少女的眼淚中聽完整個故事,儘管,是凶狠的眼淚。
若凝一直覺得,緣分的奇妙,是世間最看不透,點不破的東西,不論生死有常,不論貴賤高低。哪怕將命格薄交到你手上,將姻緣的因果來回看遍,身臨其境時,兜兜轉轉還是會做出似曾相識的選擇。
愛恨之間,哪怕心裡來回割舍千百遍,不可說的緣份,就像看不見的線,等待某個時機,藕斷絲連。
少女停止了流淚,看向沉默的母親,問:就像你當年,差點嫁給朔寒宮的老帝君?
若凝被嗆得差點跳腳:你從哪聽來的?!不對,誰跟你說的?!不是誰準你這小丫頭這麼稱呼北淵帝君的?!
少女不屑:爹爹代掌朔寒宮司令坐鎮其謀都不知過了多少年……跟九霄天尊同輩的神,不是老頭還是什麼。
若凝氣得強壓怒火,這一刻開始懷疑自己的管教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
少女看出母親真的動了氣,可好奇探出頭就收不回去。小心翼翼問:所以,娘親,當年你真的喜歡的是老……上任北淵帝君?依爹爹那種性格,難道是搶婚才跟你……
少女在若凝的眼刀中乖乖閉嘴。
若凝緘默,望向夜空,多了沉澱的坦然:那你可知道,你父親曾經做的也不是現在的職位,而是比如今更受人尊崇的地位。
少女訝然:爹爹比現在還厲害?
若凝道:是的,你父親曾是北淵帝君麾下將帥之一,曾多次隨帝君征伐戰場。必要時,還需變回真身伏為坐騎,而且——以你父親的實力,隻夠帝君麾下最末。
少女茫然。片刻,又呸了一聲,認真道:我不信。
若凝不理:不要拿這個當做你上古史和兵理學不合格的理由。
至於我的那些往事……若凝看向夜空的眼神變得悠長:跟帝君,跟朔寒宮也鬨過些烏龍的關係,恰是因為結識帝君,我才認識了你父親。
何況……主角也不是我。
少女見母親似是陷入回憶,便喚道:娘親!你說清楚呀。
若凝怔怔回神,像是看到年輕的自己,倏爾輕笑:也是時候去看望那位了,回頭滿上新茶,讓她好好說與你聽。
那是在很多個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之前——若凝,也曾是和桃桃一般年歲的驕傲神女。
她的父親,是天界位高權重的南華上神,她的居所,是位於長清宮的瓊露殿。
祖上淵源的故事,若凝每每聽父親念叨地耳朵都要起繭子:那是比上古還要久遠的太古混戰,天生元一,地生混沌。
最終,太古時期的東君在九重天收歸一切權柄,成為九霄之巔的主人。極北寒淵出身的北淵帝君,統領南界華澤的第一任南華上神,西山的靈女,皆願俯首稱臣,護四方太平。
這其中,屬北淵帝君的尊號廣為流傳。因其體質特殊,至純至寒的磅礴神力可徹底淨化邪穢濁氣,在九霄天尊指派的每一場征戰中,無不在至死拚殺中淬煉戰意,戰無不勝。
儘管帝君的身形不死不滅,儘管他的存在快抵得上一塊移動的古化石,傾慕之人,從古至今,仍不計其數。
若凝老父,便有將她與之聯姻之意。
若凝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南華上神口苦婆心:她已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紀,一天到晚隻知在萬千世間遊樂有何造詣?北淵帝君並不是一般受時間影響的神明,隻要依著祖上留下的關係,在彆人眼裡難如登天的事,對她而言,或已成功一半。
若凝隔日便從宮中溜走,前往凡間散心。
若凝覺得父親真是想把她嫁人想瘋了,不說那北淵帝君因常年降魔,為不侵染心智而在冰淵中閉關已幾百年,而突然讓她這樣性格的人跟素未謀麵的不知差了幾輩的老頭探討餘生,她真的瘮得慌。
來到人間後,接下來的故事,便與神明無關了。但是,若凝卻遇到了難忘一生的人。
若凝此次在凡間停留的朝代叫“聿”,機緣巧合之下,她假扮身份遊曆到聿朝一座關防小城。
邊關淒苦,戰事連綿。在這裡,她遇到了一個好人,好人是邊城的守將,他讓她喊自己魏大哥。
她和好人結緣成為朋友,漸漸發現,那人舉手投足間,她都很喜歡。在他身邊呆久了,若凝私心喊他從魏大哥到雲楓,好人雖沒說什麼,但若凝知道,他從未對她敞開過心扉。
不過若凝樂意呆在這裡,呆在他身邊,看凡間盛世之下不為人知的一麵。哪怕這裡苦得跟天上的長清宮沒法比——喝水有黃沙,粗糧能啃出石子,夜晚野獸嗥叫此起彼伏。吃喝若凝身為神仙不用太在意,可住的也隻有睡冷石板蓋草席了。
成年在邊關風吹日曬,不論百姓將士,無一不膚色暗沉,胡子拉碴。他也不例外,可即便如此,魏雲楓的臉也難掩年輕時的俊朗。若凝這樣想,好吧,她承認有點“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為什麼叫他好人,並不僅僅因為魏雲楓在他們相遇時出手相助,替若凝解圍,她還覺得他跟彆人不一樣。已過而立之年,魏雲楓沉澱的閱曆讓若凝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雖是邊陲小將,但不論性格還是職責,他所行道義都有自己的理由,頂著再大壓力也要為民著想,儘自己所能為貧苦百姓謀求福澤。
若凝在凡間懂得的道理,也從他身上學來。邊關安寧時,他是好脾氣大叔,有人犯事兒了,魏雲楓嚴肅的神情就足夠嚇死人。
魏雲楓的親信跟在身邊有二十多年,不喊他魏大哥,也不喊他魏守將,而是魏大將軍。魏雲楓製止過很多次,若凝聽到了也很疑惑,凡間的將領分等級,魏雲楓的軍銜確也是微末。
還是趁眾人飯後醉酒,若凝才稍微撬開一點魏雲楓的過往:魏雲楓曾經確實是大將軍,還是少年將軍,軍功顯赫。可自魏夫人駕鶴西去後,雖有頹靡,但戰事上依舊令敵軍聞風喪膽。但不精於朝堂政務,被人算計,失了聖心,才被發配邊陲,貶於此地。
魏夫人。若凝心裡咯噔一下,她知道魏雲楓早年喪妻,此後再無續弦,所以也不會接受她。可她就是不甘心,話本不都是這樣嗎,現今的陪伴難倒還比不過守著已逝之人的念想?
年少的若凝心思純粹執著,便想著法兒從醉漢口中再套出一點東西:這魏氏竟然不是中原人,死前不知犯了何等罪過,竟讓皇帝下令魏家,命她死後不留姓名,不入祠堂,不可立碑。加之魏雲楓對魏氏的死耿耿於懷,這個人便很久不曾提及了。
若凝再想問個仔細,一眾醉漢皆倒頭呼呼大睡了,對此也就作罷。
若凝忘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一旦開始習慣凡間生活,便會忘記凡人的壽數是有儘時的。
若凝永遠不會忘了魏雲楓是怎麼死的。
亂臣賊子的罪名扣下來,遠比若凝想象的要快,官兵齊齊把魏雲楓押送進陰冷暗潮的牢房。一路上若凝哭著阻攔,甚至想不顧天規動用神力,還是被魏雲楓搖頭製止。他隻是冷漠,蒼白的臉毫無血色,也許他早已料到沒有轉圜生機的餘地。
若凝快瘋了,她不可置信——他這樣的人,為了保一城百姓不惜違抗軍令,不顧朝廷舍城求和也要單槍匹馬擊潰敵軍,怎麼會養兵謀反?怎麼就是欺君罔上?怎麼可能被淩遲處死?
他不該這樣死掉,魏雲楓哪怕死在戰場上都不該在眾目睽睽之下蒙冤受屈。
魏雲楓被淩遲的那日是酷暑中的三伏天,惺惺作態的官員舉著所謂叛國的證據在大庭廣眾昭示,若凝憤恨的眼神甚至能剜人。
圍觀的百姓熱得都快要融化,那跪在行刑台的魏雲楓呢?若凝死死盯著他身上鮮血淋漓的傷口,記憶裡沉穩如他,彼時也奄奄一息。她再也控製不住淚水。
不是沒想過劫獄,牢獄裡魏雲楓最後的囑托就是讓所有人走掉,自己攬下所有罪責。
那一刻若凝深深感到自己的無力,空有一身修為法術,卻不能有丁點兒作為。因為她自己就是守護天規的神仙,不能改變凡人命數,隻能眼睜睜看著喜歡的人死在自己眼前。
日光刺目,若凝感到一陣陣暈眩。在百姓一片哀慟哭嚎中,劊子手手起刀落,血光四濺。魏雲楓的身體軟軟倒下,頭顱滾到若凝腳邊。
恍惚間,若凝感到臉上肆意冰涼,一摸手上竟是雪花,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這可是三伏天。
然而這不是若凝一個人的幻覺,周遭竟真的開始變冷,百姓們紛紛抬頭,有人開始大喊:“是雪!是雪!下雪了!三伏日降雪,天下有冤!天下有冤!”
人群開始躁動,有憤怒也有哭號:“蒼天無眼!將軍冤屈!橫遭枉死!”
官兵眼看壓不住人群,急的大罵:“裝神弄鬼!聖上裁決,豈有冤案?依詔令,將魏雲楓頭顱懸於城牆之上三日!引以為戒!”
若凝看著眼前的鬨劇,冰雪紛飛,她如同置身事外——這也是人間,這便是此間遊曆一遭的結局了,她想。
魏雲楓的頭顱被掛在城門之上不到一天,當晚就被偷走了。若凝披著鬥篷懷裡裹著可怖的頭顱在黑夜裡摸索前行,她不覺得害怕,心裡有些東西已然麻木。
魏雲楓的屍身被草席一卷曝屍荒野。不過手下親信在屍身腐爛之前就已拖走安置,今晚在郊外與若凝會合。
他已沉冤枉死,沒有人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屍體再被糟踐。
寒鴉幽鳴淒厲,若凝看到親信一行人舉著火把,用車馬載著棺槨等她。
她將頭顱小心安放進棺槨。最後一眼,若凝看到的還是記憶裡他敦厚待人的模樣。合上棺蓋,苦澀的淚水不斷湧出,不知何時如雨滴落。
若凝站在遠處,火光綽約,看著親信們在棺槨旁默立良久,作最後道彆。
手下親信說,魏雲楓的意思是,他戴罪而死,若能留得屍身,便帶回城鄉故裡。城外山腳下,有一棵他親手栽種的桃樹,樹下是魏雲楓為亡妻立的衣冠塚。
魏氏早喪,也沒留下屍身,魏雲楓便立下遺囑,死後與亡妻遺物一同安置,合葬於一塚。
若凝就說,那晚上我去把頭顱偷來吧,我沒什麼本事,也想替雲楓做點什麼。
月輝側側,夜幕下,親信的車馬走遠,這一次,若凝沒再跟著。
她攤開手掌,掌心是一縷沾了血汙的劍韁。這是她在人間最後一點私心,從魏雲楓不離身的佩劍上取下。她緊緊攥住,指甲扣進血肉亦感受不到疼痛。
下凡之前,她還是九重天的驕傲神女,這世間的一切令她好奇,她本以為自己有信心做好準備接受紅塵洗練。
她還是去魏雲楓的墳前祭拜了一次,隻是已記不得時間流逝了多久。墓碑已有斑駁,山路朽敗,荒草開始長高,唯有那棵桃樹枝繁葉茂,青果漸紅。
春去秋來,小小的一方墳塋在天地間顯得如此孤寂。鬥轉星移,物是人非——人死如燈滅,神仙,又何嘗不是另一番照影?
那一刻,若凝內心的空落被無限放大。她是不是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