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朝盛京。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寶馬雕車香滿路。
香滿路的大街上一輛馬車疾馳而過,眼看著就要駛過頭了,趕車的大叔業務熟練地一拽馬韁繩。
“籲——”
馬車剛剛好停在大梁丞相家大門口,車還沒停穩當,從馬車上就跳下來一青衣少女,直直朝裡頭衝了進去。
車外頭坐著的小丫鬟眼看著那一抹衣角幾息便消失在視線裡,不由地聲嘶力竭。
“小姐!”
怎麼就連這一口氣的時間都等不住,可嚇死個人!
祝福一路飛奔到祝瀚博的書房,還沒進門先大大地喊了一聲:“爹!”
祝瀚博握著狼毫的手一頓,一滴墨好巧不巧地落在了剛剛謄寫完的折子上頭。
祝瀚博若無其事地擱下筆,看向又是一身短打裝扮的小女兒,額角跳了跳。
“又怎麼了?”
“爹。”
祝福直截了當:“我娘什麼時候回來?”
祝瀚博這回倒是微微驚訝了一下。
玥娘負氣而走是三年前,頭一年祝福還總吵著要找娘,後邊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放棄了,總之祝福這兩年同她哥一樣,再沒有問過爹娘間的事情。
他先前一直以為多半是玥娘私底下同女兒見麵了,現在看來竟不是如此。
“你娘……”
站在金鑾殿上連眉頭都沒皺過的人,而今卻輕歎了口氣。
“大抵還在生我的氣。”
否則這幾年他派了多少人出去,明裡暗裡示弱認錯,玥娘若氣消了便早該回來了。
祝福心道她娘親生的這口氣可真夠長的。
“大哥及冠娘親也不回來嗎?”
“每年我的生辰日我都這麼想,你可看見你娘了?”
祝福看著她爹臉上不屑的冷笑欲言又止。
算了,這大概就是正一品的自信吧。
“我方才去找哥哥了。”
一想到太子東宮裡的那番場景,祝福就心疼她哥心疼的不行。
於是集畢生之所學,極儘可能堆砌華麗的辭藻,試圖使她的描述配得上她哥的一片冰心。
簡而言之就是祝斐思念母親過度,又不好在年邁的老父親和弱小的幼妹麵前表現,於是情難自已地哭著向靠譜的上司傾訴了一番。
祝瀚博眼皮都沒動一下。
“你看見你哥抱著太子哭了?”
祝福沒點頭卻也沒搖頭。
“我聽見了。”不小心。
祝瀚博隻給了祝福兩個字,“出去。”
祝福什麼都沒問出來不說,還被凶,隻好乖乖轉身朝外走,剩一腳踏出門檻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
“爹!”
祝福兩步回到祝瀚博的書案前,一雙隨她娘的杏仁眼忽閃忽閃的。
“我去把娘找回來吧!”
設想了下自己偷跑的後果,禮貌乖巧又自覺地補了句:“您覺得怎麼樣?”
祝瀚博差點叫小女兒給氣笑了,還他覺得的怎麼樣,祝瀚博正要回一句“你覺得我覺得怎麼樣”時,突然瞥到了手邊的奏折,頓了下。
微微一沉吟。
“倒也不是不行。”
許可來的太容易以至於祝福還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三分的高興剩下的七分全是興奮。
“那我這就走了!”
“回來!”
祝瀚博厲聲叫住祝福。
想他祝家世代簪纓書香傳世,遠的不論就說長子祝斐,是盛京乃至整個大梁出了名的言念君子,端的是一番嘉言懿行澹雅瀾清。
誰知道千呼萬盼生出來的小姑娘,反而沒有一丁點兒大家閨秀的樣子。
當然也不是說不好,隻是和祝瀚博預想裡的軟糯小閨女相差過大。
祝瀚博看著自家的漏風小皮襖,“把寶珠帶上,再讓人去練武場把程三叫過來,讓他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
祝福拒絕。
“除了跟在皇上身邊的王統領和大將軍以外,這京城裡已經沒有能打贏我的人了。”
一路上還不知道誰保護誰。
祝瀚博著實驚了一下,他一個文人不是很懂武學上的事,隻從前聽玥娘和幾位將軍說小女兒武學天賦了得。
前些時候聽祝福說還在努力超越禁軍副統領,沒想到這才幾天,就已經成為過去時了。
如此看來武學果然野蠻又淺薄,若是比學識上的差距絕不可能短短時日就逾越。
祝瀚博看著祝福快要翹上天去的尾巴,慢悠悠地說:“既然如此那就隻把寶珠帶上,一路上也好照顧你。”
祝福一僵,像隻被捏住命運後頸的小奶狗,腦袋慫噠噠地低了下來。
“不,不了吧。”
寶珠身為丞相府千金身邊唯一的一等大丫鬟,自認肩負著輔佐自家小姐成為盛京乃至整個大梁一等一的名門閨秀的職責,這可是祝丞相都不敢再奢望了的事!寶珠姑娘反而越挫越勇,所以祝福隻好退避三舍、敬而遠之。
祝瀚博倒也不是真的想讓寶珠一個隻會點兒拳腳的小丫鬟陪祝福一起去,隻是既然找不到更厲害的人從行動上看著祝福,那就隻好想辦法從思想上摁住祝福,叫這小丫頭少惹事。
祝福舉著三根手指頭再三保證,絕對不會無事生非,這才終於讓祝瀚博點了頭。
事不宜遲,從祝瀚博書房出來後,祝福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尋了個借口支開寶珠,換了身衣服,又迅速收拾了幾件,順便把壓箱底的月錢都翻了出來,然後去馬廄騎上她心愛的小紅馬,因為城中禁疾行,所以隻好先一路噠噠噠的出了城。
祝家雖然是簪纓世族,這一輩更是出了個做丞相的祝瀚博,但祝福的娘親,丞相大人的夫人,並不是尋常人猜想的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而是江湖上地位頗高的天下山莊的大小姐。
因此祝福此行要找娘親,第一個要去的地方自然就是天下山莊。
離天下山莊大概還有三日的距離時,祝福因為任由好不容易能出來肆意奔跑的小紅馬放蹄子飛馳,一不小心錯過了該要留宿的驛站,隻好在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一人一馬為伴,露宿荒野。
祝福用冒著熱氣,烤得噴香的玉米指著小紅馬。
“知道我為什麼不給你吃嗎?”
小紅馬試圖咬那根烤玉米,被祝福一晃成功閃過。
祝福拿著玉米宛如拿著教棒,恨鐵不成鋼地指了一圈周圍。
“都是因為你撒蹄子太快了,咱兩今兒個晚上才沒地方睡覺!”
小紅馬蹭了蹭身側的樹乾,不服氣地用鼻子哼氣。
祝福心想你確實是不挑木頭。
“這是讓你漲漲記性,身為一匹有編製的馬你要時刻保持風度,不能給朝廷丟人。”
祝福想了想。
“也不能再讓你主子我睡草地。”
小紅馬眼睜睜地看著到嘴邊的烤玉米沒了,銅鈴大的一雙馬眼頓時水蒙蒙,大鼻孔委屈又生氣地哼了好幾次,愣是用身體故意蹭過祝福,當著她的麵“噠噠噠”跑遠了。
祝福:……小姑娘脾氣還挺大。
老馬識途小馬也不差,更彆說她這匹都快成精了。
祝福由著小紅馬自己鬨脾氣,吃完了淒淒慘慘的晚飯,祝福挑了棵長得不那麼隨意的樹,三兩步就躍了上去,勉強半躺在樹乾上,閉目養神。
直到遠處漸漸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並且越來越近。
祝福耳朵微動,睜開眼睛是一片清明,月光灑在裡頭全是好奇。
下一刻,祝福想起遠在家裡三令五申過的老父親,遺憾地歎了口氣。
不能看熱鬨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祝福收斂起氣息,然而已經有些晚了,來人明顯武功不低,踩在對麵的樹枝上,在月色真美的夜晚和祝福遙遙相望。
祝福:……
對麵顯然也沒想到這荒郊野嶺的地方還能有位孤身一人的姑娘,看這姿勢竟然還是睡在樹上的。
真是夜路走多了什麼奇奇怪怪的事都有。
站在樹枝上的青衣男子對著一身紅裙的祝福微微一笑,春風和煦。
“敢問姑娘是人?是鬼?”
還沒等祝福回答對麵又道。
“可是來攔在下的?”
祝福搖了搖頭。
“不是。”
我要不是想看熱鬨猶豫了那一下,你連注意都不會注意到我。
青衣男子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在估量祝福說的是真是假。
幾息之後,男子竟然學著祝福的樣子在樹枝子上坐了下來,上半身靠在樹乾上,微微歇了口氣。
祝福這才借著透過樹梢的月光,看見青衣男子腹部的地方顏色要濕重一些。
啊,竟然傷到了腰子。
不比剛才的隨意,祝福暗地裡警惕了起來。
看那樣子絕對不是輕傷,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空氣中半點血腥味都沒有,若非如此她不可能錯過。而且這人方才跟她搭話時的氣息竟然毫無紊亂,武功可見一斑。
“你若不是來追我的最好不要亂跑,我雖然不知你是怎麼誤闖進來的,但這片林子都被設了千機陣,若是一不留神踏錯了,這已是最好的下場。”
青衣男子指了指腹部的傷給祝福看。
祝福張了張嘴以示驚訝,真誠發問:“既然這麼危險你為什麼還會一不留神?”
青衣男子靠在樹乾上回憶了一下,話裡還有些意猶未儘,“那會兒我似是聞到了烤玉米的香甜味,聞起來好像還是滇南糯玉米。”
祝福簡直驚呆了:少俠好鼻子!
祝福站起身來,看了眼青衣男子的傷勢,眼裡多少有點愧疚,又看看小紅馬離開的方向,不再耽擱。
“若是強行毀陣可會有其他危險?”
青衣男子驚訝地看著祝福,站在樹枝上的少女唇紅齒白明眸善睞,最多十七八的年紀,怎麼看都像是富貴人家偷跑出來的小姐。
能爬上這棵樹已是出人意料了。
“千機陣若毀倒是不會再有其他危險,隻是你可知這千機陣為何名千機?正是因為此陣機關變化有上千種,每一種都危機重重……”
祝福聽完沒危險那句就從樹上跳了下來,稍微看了一圈四周,確認了一下青衣男子待的那棵樹的位置,將腰間看似是錦帶的東西抽了出來,在如水夜色中泛著泠泠寒光。
青衣男子眸子微眯,什麼樣的姑娘家身上的錦玉腰帶竟是一把軟劍。
祝福手持驚鴻挽了個漂亮的劍花,甩了一地星光。
屏息凝神後突然起手,勢如雷霆力有萬鈞,狠狠將驚鴻插在地上,竟然將一把軟劍的三分之一處都插進了地裡!
驚鴻入地的一瞬間,以此為中心整片樹林猶如遭受地龍翻身,樹影攢動,突然被驚醒的飛鳥魚蟲悉數出洞,方才還靜謐的林間一下子嘈雜起來,細聽之下由近及遠還有機關破裂的聲音。
青衣男子在樹乾微晃時下意識抓緊了身邊的樹枝,晃動不過幾息之間,再回神,林間的少女已經將插在地上的軟劍拔了出來,拿帕子仔細擦拭乾淨,重新收回了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