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風漸起。
晚上七點的風多少還是參雜了點寒氣,刮過每個路過我身旁的陌生臉龐。衣著單薄的我下意識地撫了撫雙臂,依賴這點可憐的溫度維持最後一絲想要揮汗如雨的倔強。
在寢室樓下熱身了三分鐘,我將耳機隨意地塞進耳朵,準備跑步,迎麵卻走來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
“呦。不跟你新的小男友膩歪啦?”葉嵐的臀部扭得像個妖怪一樣,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請你去死一死,少拿這些傷心事來戳我。”我摘下兩隻耳機,一掌拍下她的手,像是擺脫了某種可怕的病毒。
“也不知道上個月是哪個純情小姑娘在酒吧裡喝得爛醉,還是身為美女的我拖你回來的,你知道你特麼有多重麼?”葉嵐伸出右手戳了戳我,恨不能將我僅存的良心戳出來。
葉嵐是我上大一就認識的女妖精,遺憾的是,這妖精動手能力頗強,但腦子卻好像不太好使。
我倆初次遇見是在夜市的甜品店裡,那可以說是我的一個噩夢。
但後來我才意識到,那天晚上隻是噩夢的開始。
那時候我們都剛上大學,想選的體育課都被彆人撿走了,無奈隻能選了咱們的國球。
並不是說國球不好,而是我覺得自己的技術太爛,不好意思在人前炫技。
令人意外的是,葉嵐在這方麵完全是一小白,就連簡單的發球她都學了好幾個星期。
我突然從她笨拙地應對桌上跳來跳去的球中,找到了一絲可憐的優越感。
就在我嘲笑她連發球都困難的時候,我們被分到了一組。
從那之後,我每每上體育課的快樂,一去不返了。
後來,她請求加我的聯係方式,說要約我打球。
就在我遲疑不到一秒的時候,葉嵐立刻抱住我的大腿哭喊著說:“嚴酥墨我知道你球玩得好,你忍心見死不救嗎?而且期末考試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哦。”
感歎她演技真好的同時,我儘量忽略她眼神裡的那一絲威脅,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叫做笑容的東西。
其實作為社恐的我,當時是不樂意的,但我想了想,反正加了也不一定會聯係。絕對不是因為我嫌棄她球技爛得要命,還有那該死的期末雙打計分製。
隻是後來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這死妖精完全是個活寶,隔三差五地就約我出去吃飯、喝奶茶。
我這人本就心軟,也不大會拒絕彆人,隻好硬著頭皮開始跟她有所往來。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人也會吃善良的虧。
這一回生二回熟的,在她熱情洋溢的感染下,我逐漸從一個社恐變成了在她麵前無話不談的吐槽大師。
“喂,純情小姑娘,你在天馬行空什麼呢?”葉嵐一句話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沒什麼。”我擺了擺手,說:“隻是回憶了一個以前碰到的醜八怪。”
說完,我的眼神心虛地飄向了彆處。
葉嵐看穿一切後,扯嗓子就喊:“你彆裝了!你每次撒謊都沒辦法直視我的眼睛!以為自己是偶像劇裡的女主角啊?都得有這麼一特殊的撒謊舉止。老實交代,那個醜八怪是不是……”
說實話我有點害怕葉嵐一語中的,她最愛臭美了,而且永遠自詡走在時代潮流的最前沿。要是給她發現我說她醜,肯定得把我的皮都給扒下來一層。
“……是不是上次咱們去喝奶茶碰見的那個胖子?”葉嵐說完下半句話的時候,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應和著,嘴上不停地附和道:“對對對!姐你智慧超群!這都能猜出來。”
我高估她了,她的腦回路總是這麼清奇。
“我就說嘛,女人不愛美,還有誰會來愛你呢?胖成那樣還吃得滿嘴油,是吧寶貝兒。”葉嵐朝我拋了一個自以為迷死人的媚眼,然後整個人像蛇一樣纏在我身上開始一頓亂摸。
我好歹也算個正經的直女,臉色嚴肅地一把拽開了她,嫌棄地說:“離我遠點啊!我是直的!而且我不是男人!”
至於她說的那個胖子,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也不敢恭維她吐槽彆人生活和飲食習慣的觀點。我從來都不習慣記住彆人,也絕對不是因為我記不住。
“沒勁。”葉嵐小嘴一撇,扭過臉去,抬起頭看看夜裡的星星月亮。
我也挺不好意思的,畢竟我這人有點神經大條,小毛病也多,還愛挑刺兒,條條框框擺得也很明顯。
命運注定了我這種人隻能在網上嗶嗶賴賴,現實生活恨不能縮進龜殼永遠不出來。
沒過一會兒,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下樓的目的是來完成運動健身這項重大任務的。葉嵐這妖精一來就給我迷住了,愣是讓我把正事兒都給忘了。
我正想跟她說‘咱倆彆說了,再聊雞都叫了’。葉嵐卻突然回頭,一臉受傷地盯著我說:“小墨,你真的沒事兒嗎?”
我白眼一翻,說:“我整個人好好地站在你眼前,你怎麼儘問這種不是人話的東西呢?”
“你明知道我什麼意思。”葉嵐的臉上完全褪去了玩笑的意味,那樣子看上去有點像演了多年的小醜突然摘了麵具的感覺。
要知道我最討厭她這種深情款款的戲碼了。
可是尊嚴感上頭的時候,人人都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當然,也包括我。
我仰起頭,像個求愛的雌性一樣挺了挺胸膛,拍著胸脯說:“我嚴酥墨是誰?行走愛情江湖多年,感情問題上,從未栽過跟頭!”
說完我都快被自己騙哭了,就差兩滴眼淚來粉飾這個完美的謊言了。
葉嵐卻用她割過的雙眼皮使勁兒地往上翻,生怕我看不出她在嚴重地鄙視我。
“你可拉倒吧,被人騙錢又騙色的檔子事兒你乾得還少嗎?!在上邊兒闖蕩久了給你整得同情心泛濫了是吧?是不是哪個多情人落單了,你都能貼上去給人暖被窩?!”
她的話跟耳刮子一樣,抽得我臉一陣一陣的疼。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居然真的在發燙。
我承認,葉嵐說的是實話,在愛情的各種考試中,我就是一傻蛋。
那一瞬,我又頓悟了。
愛情的苦,不是誰都吃得起。至少像我這種易碎的玻璃心,就不適合在感情世界裡打拚。
葉嵐一談到以前我碰到過的渣男就開始罵街了,說什麼‘那些個不是東西的東西,不縮在家裡吃飯睡覺打遊戲,出來禍害人家小姑娘乾什麼?而且像嚴酥墨你這種純情的蠢蛋,八成都會上當的啊!’
我整個人都要石化在原地了,我沒有懷疑她都潑臟水了,而是握在她手中的那盆又臟又臭的水,無疑是潑向我的。
我沒有反駁她對我的斥責,畢竟在和她高談闊論那麼多的愛情理論之後,我還是頻頻在感情這條崎嶇的道路上摔得頭破血流。
好在我生命力頑得像小強一樣沒有摔死,否則我也活不到這個時候,而且還有心情在這聽她講感情方麵上的傲人戰績。
“我要去品嘗愛情的苦惱了,拜拜,我的純情小姑娘。”葉嵐不知羞恥地給我弄出來一個飛吻,在我嫌惡的注視下,印在了我的腦門兒上。
“誰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我毫不思索地啐她了一口,讓她趕緊收回這種令人發指的成命。
在我麵前轉身之際,夜裡微涼的風掀起她黑色長裙的蕾絲邊裙擺,長發飄搖,她一雙美目發著微弱的光亮。
在那道不識趣的風裡,我聞到了一股廉價的香水味。
她卻自信地扭著腰肢,消失在拐角處。
……
我當什麼也沒發生,將耳機塞回耳朵,打開手機裡的跑步軟件,原地踏了幾步之後,像箭一樣衝了出去。
我是個特彆懶的人,懶到懶得回憶跑步的初衷是什麼。也許是為了給我一百二十斤的身體減減負擔,也許隻是因為那該死的失戀。
我安慰自己,這樣的發泄方式也還過得去,但是等我聽著耳機裡悲傷的旋律,邊跑邊哭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極了災難來臨前惜命又狼狽的逃生者。
很好,我又為自己的生性敏感找了一個完美的借口。
按照之前葉嵐在酒吧裡勸我的話來說,‘酒吧泡過了,酒也喝了,還喝得爛醉。也是時候該清醒過來了,不要那麼矯情,失戀以後矯情的人都死了。’
說完她還自信地笑了笑,跟我碰了酒杯。
我忍著頭疼欲裂的感覺,撐著困倦的眼皮回應她說,‘以前沒看出來啊,你居然還是個情聖。’
然後得到誇獎的這個女人,已經收不住要傳授她的過來人經驗了。
葉嵐一把抓過我的肩膀,開始了嚴肅的教導,‘你就心甘情願地把悲傷都吞了吧,要堅信你在它麵前是無敵的。它打敗不了你,就會放棄攻破你。’
嗯,有點像毒雞湯,但,又好像沒說錯。
‘愛情這玩意兒會讓你難過,但絕對不會讓你死的,你總有一天會成長為大樹,不再需要彆人來給你遮陰。’葉嵐說這是她的總結,但我感覺她好像把她作為情聖這個角色的最後一句都說完了。
但我尋思著‘葉嵐你怎麼可以騙人呢?我明明疼得快要死了’,你還像個庸醫一樣喊著高深的‘死馬當作活馬醫‘之類的廢話,我差點就信了。
我發誓當時我後悔看葉嵐的表情了,臉黑成那樣,讓我感覺下一秒她的巴掌就要抽過來了。
當我閉上眼準備捱這一掌時,她的手卻輕輕地落在了我的頭上,像一根頭發絲那樣輕。
她溫柔地順了順我的頭發,深情款款地看著我說,‘因為你要是撐不過去的話,以後就沒人陪我去吃六點八折的火鍋了。’
我渾身的血液差點沒來一個三百六度的倒流,合著我的生死居然抵不過打了折的火鍋?
我咬著牙拍下她的爪子,惡狠狠反擊說,‘你特麼能留點人性走出這間酒吧麼?’
後來沒來得及說太多廢話,眼前一黑,我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再醒來,我發覺自己已經躺在寢室的床上了。
一睜開眼,轉頭就看到葉嵐趴在我床邊,眼神空洞地死盯著我,那樣子像極了索命的死神。
我下意識驚得直接從床上蹦起來,失了心智一樣哇哇大叫,‘葉嵐你想嚇死我嗎?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是有底線的!’
‘我倒是想啊,還省了我從酒吧馱你這頭豬回來的功夫。還有臉跟我提人性,你這頭肥豬,趕緊起來付我二十塊錢的車費。’葉嵐心裡早就打好了算盤,在利益麵前,親姐妹也得算賬。
‘你在這等我醒來就為了那二十塊錢的車費?’我用一種‘錯信了我們之間的友誼不該用物質來衡量’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雖然我明白我和她的姐妹情分這種東西在物質麵前一點用都沒有。
‘不然你以為我在這守一晚上是為了什麼啊?給你守孝啊?’葉嵐衝我扮了個鬼臉,把自己日常的美女形象放在腳底下摩擦生熱。
‘你瞧不起這二十塊你就還我,我可憐惜了。’葉嵐朝我伸出了手。
我在她的製勝歪理麵前敗下陣來,怒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珍藏多年的二十塊錢,一把塞進她的手中。
我說,‘你停止自殘吧!還你!’
葉嵐唇邊彎起一絲弧度,像極了電視劇或小說裡的惡毒女配奸計得逞的那副醜惡嘴臉。
她一臉春風地揚了揚手裡的二十塊錢,說,‘兩清了,本美女要回去睡大覺了。’
……
黑夜當頭,頭頂明月。
我明白自己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之前發生過的一切是為了什麼,因為我實在無法抹殺掉那股想要違背規律回到過去改變一切的可笑念頭。
又或許回到過去之後,我就不想改變了。
我可能會找到那時候躲在某個地方發泄情緒的自己,摸摸她的頭,溫柔地跟她說:哭出來吧,沒事的,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
比起過去,我更享受當下。
我從寢室樓下出發,途中跑過了體育館、操場、球場以及被鐵圍欄困住的網球場。
好多陌生的麵孔從我身邊經過,我突發奇想,那些我可能永遠不會認識的人裡,有沒有第二個葉嵐?
我想跟她一起跑步,雖然她是個懶貨,雖然我知道她會拒絕我。
因為每當我看到彆人都是結伴而行,我都有點失落,但我不敢說。
一直跑進某條林蔭道,我才開始停下來,慢走。
我抬頭,看昏黃的路燈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打下來,印出婀娜的樣貌,它們本該照亮一方小天地,卻已稀落地可憐。
這裡少有人走,我卻總在找這樣的一條路。
隻有人少的地方,我才覺得自在。
這樣我放聲大哭的時候,就會少一個人見識我的狼狽。
2018.10.12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