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樂嗬嗬地說:“沒問題,隨便玩,我這琴是自己用的,開了音的。”
“謝謝。”
寧辛讓段時風坐好,隨後落座於木凳上,將琴豎在身前,左手握琴,右手持擦弦杆,表情認真。
老板見她姿勢熟練,拉琴動作標準,心中詫異,是遇到行家了?
寧辛反複吐息,摒棄心中雜念,就著胸膛的熟悉感開始演奏。
圓潤的琴音飄出,帶著悠長的曲調,尾音的顫抖增加幾分俏皮可愛,似乎一下子將人帶到數百年前江南小鎮悠閒隨心的午後,年長者笑談風聲,孩童追逐玩樂。
段時風坐直身子,心臟顫動,是他的成名曲《飛行模式》。歌曲講述主人公從少年時的自卑怯懦,不斷成長,不斷自我剖析又自我和解,最終重獲新生,接受了自己普通卻熱愛的一生。
他曾試著通過這首歌與自己和解,得不到父母的愛就得不到吧,他有更值得在意的人,可卻怎麼也做不到。
自卑、懦弱、恐懼如潮水般湧向他,他拚命掙紮,卻始終逃不到水麵,最後,他放棄了自己,這首歌甚至被他拒絕第二次演唱,他害怕,他沒辦法像歌曲主人公那樣肆意站在陽光下。
段時風手指微微顫抖著,她會唱嗎?
幾乎是他想法冒出的瞬間,就聽到寧辛清靈的聲音,是《飛行模式》的歌詞。
寧辛聲音乾淨而澄澈,唱法偏向平調劇,卻比起此戲劇,多了演唱者本身活潑輕佻的特色。
這首前期較為壓抑與低氣勢的《飛行模式》,在段時風標準的現代流行唱法中,是主人公身臨其境的獨白,而在寧辛的演唱裡,是主人公獲得新生後雲淡風輕地回頭眺望。
段時風鼻子發酸,恍惚間,好像看到蜷縮在角落恐懼電閃雷鳴的自己,看到滿心歡喜製作的蛋糕被扔在地上無助的自己,看到陷入無儘黑暗絕望的自己……
他抹了把臉,輕聲用一種類似寧辛唱法的秦腔唱法附和著她,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副歌部分,與她共同唱出主人公抓住生的希望,拚命逃出童年牢籠的決絕感。
一曲結束,周圍響起熱烈的掌聲。
寧辛睜眼,不知不覺間,曲聲吸引許多遊客駐足,有人拍掌叫好,有人對她揚起大拇指。
她起身深深鞠躬:“謝謝各位捧場!”
老板也由衷地鼓掌:“太了不起了!姑娘,你要不是行家,是頭回學軋琴,那可真是天才!”
寧辛想都沒想:“我是天才!”
“胡說吧,”段時風無情拆穿她,“這種唱法和技巧演奏,最少有十年的功底,指不定到地府還學呢。”
寧辛撇撇嘴,抱住段時風的胳膊:“好多人給我鼓掌,我就是很厲害嘛。”
段時風:“我也沒說你不厲害,你什麼時候學會的《飛行模式》?我從來沒聽你唱過。”
“是上次那個節目知道的這首歌,然後就去聽了,發現還挺好聽,多聽幾次就會唱。”她如實回答。
段時風說:“你表演得真的很好,我覺得這首歌就應該由你來唱,你才能唱出它想表達的感情。”
來自原唱的最高肯定,寧辛臉上快樂出花來,晃著他的胳膊,聲音軟軟的:“真的嗎?有那麼好嘛?我還會唱你的其它歌呢,你再多說兩句,我就給你唱。”
“咳咳。”
隨行導演忍不住咳嗽一聲,錄製畢竟要掐時間,雖然他也愛看就是……要不然,把他們推薦給某個情侶綜藝?
段時風超級喜歡寧辛這樣貼著他,聽到隨行導演的指示,心說回家有的是時間,便正色道:“老板,你說這琴叫軋琴?”
老板說道:“對的,現在啊民間很少流傳,會的人也不多,我要不是知道這姑娘是近代人,我都懷疑是不是哪位老祖宗顯靈了。”
段時風輕輕拍了下寧辛的手背道:“這就是我們要找的琴。”
寧辛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連忙問老板:“是真的嗎?”得到老板的點頭示意,她忍不住說,“你們隱藏得好深啊,門外也不掛招牌,要不是我們休息,估計永遠都找不到。”
老板摸了摸鼻子,趕緊岔開話題給出下一個要前往的地點。
之後的錄製就輕鬆多了,他們來到老板給出的地點——某個小鎮的祠堂,等待喬嫣然兩人過來後,主持人關遜首先表揚寧辛和段時風先找到樂器,而後介紹一位軋琴傳承人。
這位傳承人名叫柳上人,雖然八十歲高齡,卻氣宇軒昂,精神抖擻,被關遜請著落座上位,就開始講起軋琴的由來與典故。
軋琴,又被稱做軋箏琴,是我國最早出現的傳統拉弦樂器。經過數百年的變革,由最初的七弦,發展至今的十一弦或十二弦。
由於種種原因,民間已少有流傳,說到此處,柳上人看向寧辛:“姑娘,你這拉琴的手法與技巧嫻熟無比,是師承哪位啊?”
麵對這樣的大師傅,寧辛變得正經:“柳老師傅,我就是覺得非常熟悉,試了下果然會,但我記不起生前的事,所以也說不上。”
柳上人儘管心中惋惜,卻不會做出追問她人死亡之由的無禮舉動,感慨軋琴傳承者越來越少,便希望能通過節目組將此琴發揚光大。
最後,柳上人獨奏了一首《蘭陵王入陣曲》以及軋琴作為平調劇時所伴奏的某種戲劇,贏得滿堂喝彩。
錄製結束時已經是傍晚,段時風婉拒了關遜等人吃飯的邀請,送走他們,趙榆就迫不及待湊上來。
“真的表現很好,尤其是寧小姐,你太厲害了真的,我忠心佩服,”趙榆滿眼讚賞,有一種自家倆孩子都被清北錄取的自豪感,頓了頓,“小風,你這是第一次和人合唱《飛行模式》吧?”
他其實並不清楚為什麼段時風一曲成名後,就拒絕再次演唱,連在錄音棚都不肯唱,而這個另類演繹方式的《飛行模式》,一定會再次引起熱門討論。
段時風握著寧辛的手,抬了抬下巴:“不是人,是鬼。”
寧辛嗬了聲:“就你是人!趙先生,我們現在要回家嗎?會不會沒有飛機票?”
趙榆立馬說:“放心,我訂了酒店,我們先去吃飯,小風你想吃什麼?”
段時風思索著:“我其實比較想吃笨瓜做的菜。”
趙榆想到那鍋歹毒至極的食物,臉都扭曲了,急忙說:“不用麻煩寧小姐,我已經訂好餐,現在就走。”
吃完飯回到酒店,是晚上八點鐘,寧辛趴在窗戶邊,新奇地望著燈紅酒綠的夜景,看著汽車連綿不絕的燈流衝向黑暗的遠方。
水格小區接近郊外,車流量不多,到了九點鐘,商鋪們差不多都關了門,而之前的見風莊園和北景居都在翠綠的山中,是以她從未見過這樣璀璨熱鬨的夜晚。
“少爺,原來人間的晚上這麼熱鬨!”
段時風帶著笑意,輕聲喚道:“笨瓜?”
寧辛飄到他的身側:“要吃點什麼嗎?”
“不,”段時風抱住她,垂著腦袋,“謝謝你唱那首歌。”
寧辛微愣,不明白為什麼要謝這個。
段時風繼續說:“我曾經很痛苦,總是覺得天亮之後會發生恐怖的事情,升起的太陽會灼燒一根黑色的線,線纏著巨石,石頭下是無處躲藏的我。
“但是現在,我感到非常的滿足,或許是我想保護自己吧,你要我再描述從前我的崩潰,我已經回憶不到了。我隻覺得自己在溫暖的沙灘上,陽光很暖和,你的聲音、你每個動作都像撲向我的海浪,你讓我明白,這是真實的,我真的站在陽光下。”
“謝謝你,”段時風的額頭貼著她的額頭,鼻尖相觸,溫暖與冰冷的觸感交織,“我不知道明天或者以後,會不會忘記此時此刻的充實,會不會重新躍入沒有儘頭的深淵,但我知道,至少這一刻,我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全新的人,謝謝你。”
寧辛眼神閃爍,抬手環住他的脖子:“如果是這樣,我也是非常非常得開心,謝謝你坦誠的告訴我,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費,儘管我是鬼,但我能夠讓一個生命散發出乾淨的光芒,過程艱辛,可是我真的很開心。”
段時風享受著與她擁抱的每一秒鐘:“我是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才能遇到你陪在我身邊?”
“當然啦,少爺你忘記了嗎?導盲鬼的唯一訂購條件是功德要高,”寧辛說,“是少爺行善積德,你要是個大壞蛋,誰都不理你!”頓了頓,“說起來大壞蛋,少爺,我想起來你演的那個大反派,也是這樣跟女主說完話,然後親到一起了。”
“……”段時風臉頰泛紅,“你平常看這些東西,我怎麼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我戴耳機了呀!”
“首先,我的演技很好,其次,有些畫麵你該跳過跳過;最後,那不是親,碰都沒碰到,女主是男主,反派要是敢碰女主,觀眾得罵死。”
“可是我看評論區,大家都在磕反派和女主的CP。”
“總之那些都是電視劇,你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難道你也想被親嗎?”
段時風說完就後悔了,他是腦袋抽風了嗎?怎麼能說這種話!她一定會生氣的。
他慌張地正要解釋,唇瓣便傳來冰涼的觸感,軟軟的,圓滑又細膩。他什麼也看不見,腦海中卻出現奶油冰激淩和馬卡龍甜點搭配的下午茶,鮮豔活潑的色彩相互碰撞,渲染出粉色櫻花樹與整潔街道的夏天。
這樣甜甜的夏天、鮮豔的夏天毫無保留地闖進他的身體,白色的蝴蝶撲閃著翅膀飛過,他心尖那一朵粉色的櫻花徐徐盛開。
寧辛很快分開,彎著眼睛笑:“感覺怎麼樣呀?我其實挺好奇的,唔……怎麼說呢,感觸不是很深,和網上人家說的第一次親吻感覺不一樣。”
段時風連耳根都紅得似滴血,咳了聲,擺出大人指導小孩的態度:“我當然沒什麼感覺,還有,這不是親吻。”
“啊?”寧辛皺眉,“不是嗎?那,你會嗎?”
段時風摸摸鼻子:“我當然會,再怎麼說我也是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但是你不要這樣了,這種事情不能隨便做,是相愛的人之間做的,你難道沒有喜歡的人嗎?”
“這個……”寧辛歪頭想想,“要是能親吻的喜歡,我隻有你啊。所以,因為你有喜歡的人,才不能隨便和彆人親吻?我還當跟你演戲差不多,既然這樣就算了吧。”
段時風笑笑:“是的,這些事情是要和最愛的人做的。”
話音落下,他主動貼近她。
寧辛終於體會到帖子裡描述的初次親吻的感受了。好像降臨在淩晨的玫瑰,於黎明時攀附在花朵的露珠,蓄謀已久地順著花瓣流進花蕊,輕輕的、溫柔地抻開玫瑰所有花瓣,叫她在太陽升起之前,顫巍巍地綻放。
沾滿露水的玫瑰在初晨盛開,陽光儘情地照射在花蕊上,溫暖的,輕柔的,卻叫她顫抖得愈發厲害。
顫抖中,她的思緒混亂,卻讓許多事情清晰,和最愛的人做的事,段時風最愛的人是她嗎?可是,他不是……想起來了,那個他所描述的,早已死去的人,是她嗎?
段時風緩緩和她分開,吞咽一口她的全部味道,雙手捧著她的臉頰:“有沒有讓你哪裡不舒服?”他第一次做,不知道弄疼她了沒有。
寧辛舔了舔唇,腦袋很亂,想問的問題很多,但這個時候,她隻想說:“我好喜歡!可不可以再來一次?”
翌日清早,趙榆實在等不及,怕趕不上飛機,終於決定敲門時,門被打開。
“昨天累了吧?我訂好飛機票,回家再好好休息。”他寬慰道,看這兩人一個比一個笑容燦爛,心裡犯怵,是中邪了嗎?誰能讓鬼中邪?
到酒店停車場,寧辛聽到電話鈴聲,接通之後,臉色微變,對趙榆說:“趙先生,昨天坐這輛車就好暈,今天我們打出租吧?”
“可是……”趙榆看了眼手表,擔心打不到車又耽誤時間。
段時風說:“沒事的趙哥,這班飛機趕不上,還有下一班,總會到機場的,我要拍的代言還都在幾天後呢。”
“那行,”趙榆拿起文件包,“我看手機上能不能打到快一點的車。”
他們剛走出停車場,就聽轟隆一聲響,地麵隨之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