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發電站有著高聳入雲的煙囪和巨大的冷卻塔,站在它們之下,會生出一種個人極度渺小與世界無儘蒼茫的的感受。
輕盈而又濃厚的白色煙霧日夜不停地從那些煙囪裡噴湧而出,電廠鍋爐裡的火焰燃燒著,一刻也不停歇。電力,這個時代的動力,這種現代社會賴以存在著的能源,就從這些火焰裡、從這裡蒸汽裡被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被送進千家萬戶。
埃文一直在思考著如何為智能機器人提供更加強有力的能源,如何讓機器人更輕鬆、更省力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當他行走在電站高高的冷卻塔下時,他俯身撿起了一枚黑色的石子。
當他把那顆石子握在手中時,他隱隱感到自己找到了那把破解難題的鑰匙。
他將那塊小小的碎石悄悄帶回研究室,對它進行了全麵的檢測和研究。讓他震驚的是,這塊石頭竟然蘊含著巨大的能量,而這幾乎就是他一直尋找著的那種持久、強力而又便攜的新型能源!他無法想象如果將這塊石頭作為動能,他將會製造出多麼完美、多麼接近人類、甚至於超越人類的新型智能機器人。這一切都讓他心潮澎湃、充滿乾勁。
可是他不知道那顆石頭從哪裡來,現有的科學知識也無法解釋那塊石頭的結構和特征。如果不是神明突然降下的寶物,人類世界本是不應該存在這種不合邏輯的東西的。後來他又去了那座發電站,但是再也沒能找到一塊相同的石頭。
也許整個青嵐就隻有這一塊蘊含著無限能量與動力的石頭。害怕引發矛盾和動蕩,埃文隱瞞了這顆石頭的事情,誰也沒有告訴。
他嘗試著從那塊石頭上分割下小小的一塊,想看看分離出來的部分能不能具備相同的能量。讓他失望的是,切下來的部分完全變成了普通的石頭,不再具備原來那塊能量之石的屬性了。也就是說,這塊石頭隻能供給一台機器人,而那個幸運的機器人可以獲得某種意義上的永生。
他把這件事深深埋在了心底。如果這種石頭全世界隻有一顆,如果這種能源隻有一個人可以享有,他希望是那個人,格蘭妮。他希望是她。
她提出了那個偉大的夢想,她犧牲了自己的科學事業。埃文可以創造出成千上萬的機器人,可是他無法創造出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創造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了那個真實的孩子,她放棄了自己本可以光芒萬丈的前途。
也許她和他本質就是不同的。他選擇的了冰冷的機器,而她擁抱了真實的人生。
如果隻有一個人能夠從有限的人生中解脫出來,如果隻有一個人的生命和記憶值得被延續下去,如果隻有一個人的情感和生命體驗能夠被那個尚未出生的永恒的機器人所拓展,他希望是她。
對在埃文對那顆不起眼的小石頭深深著迷的時候,青嵐爆發了反對科學的動亂。
起因是青市裡幾個抑鬱症患者的死去。他們是科技時代的受害者,是被無生命的機械奪走了寶貴工作的勞動者,他們還很年輕,本該有著大好前途,本該在青春年華裡享受著科技文明發展的成果,去學習,去社交,去增益自己的人生。
但是他們貧窮、弱小而又沒有力量,他們既沒有錢接受教育,也沒有錢購買服務於生活的科技成果,他們走向了蓬勃發展的時代的對立麵,他們過上了野蠻、生硬而又冷酷的底層生活,憑借自己的勞力換取報酬來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
可是隨著科技產品的進一步迭代,體力勞動越來越多地被機械自動化生產而取代,那些體力勞動者陷入了“失業,但又沒有能力從事技術性的行業,隻能再去尋找更底層未被代替的工作,然後在下一次生產力升級時再次失業”的惡性循環當中。
也許是科學奪走了他們的生命,也許就是埃文這樣的坐在辦公室裡醉心發展科技的人一步又一步壓縮了他們的生存空間。也許吧,也許吧……不然還能是誰的錯呢?是該責怪那些年輕人自己不上進,不學習嗎?
在這場暴亂之中,埃文的研究所最先被攻占。在一場重視人本身的運動中,那些取代人的最先被掀翻。
機器人研究所關門大吉,青嵐不再需要奪走普通人工作崗位的機器人,也不再供養製造這些機器人的科學家。
埃文失業了。
他是這個時代偉大的科學家,但他沒有能力挽回那些在絕望中死去的靈魂。
他陷入了長久的迷惘。
大廈崩塌,過去自己相信並賴以存在的一切都被推翻,如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他緊握著那塊小小的黑色石子,坐在倒閉的研究所門口的台階上仰望天空。
風在叫囂著,烈日刺痛他的眼睛,街道上人來人往,一切如常。
隻是再也沒有人說起,那個台階上失魂落魄、形容枯槁人叫做埃文·蘭福德,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科學家。
這個時代背棄了科學,也背棄了他。
他失去了一切,唯有這顆小小的石頭。
他從此一病不起,常臥家中。
伊維夫婦時常來看他,給他帶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
直到有一天,格蘭妮不再來了。而那段時間伊維也看起來憔悴不堪,麵容消瘦。
“伊維,發生什麼了,告訴我……”埃文關切地詢問。
“……”伊維話還沒說出口,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下來。
“怎麼了?”埃文看到情況不對,也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扶住了伊維哭泣時顫抖的肩頭。
“維克多……你知道,我們的孩子,他……”伊維再也沒能說下去。
埃文不敢再追問,隻是默默陪伴著這個一直以來鼓勵支持著自己、在自己最困頓時也沒有拋棄自己的朋友。他知道,這種時候,沒有什麼比無聲的陪伴更有力量了。
這一天,他們徹夜未眠。埃文聽他的好朋友伊維訴說著失去孩子的痛苦,格蘭妮也因為這件事大受打擊,不願再和伊維生活在一起了。埃文無法想象,他年少時最好的朋友,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壯誌淩雲的體育明星伊維會有這樣脆弱無助和落魄的時刻。
“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一切都很正常,我們隻是每天去訓練而已……為什麼維克多……”伊維哭訴著,像是在逃避自己的責任,又像是確實對孩子的狀況一無所知。
“是啊,很多事情就是在一切正常的時候突然發生的……”埃文想起了自己的研究,以及那研究背後所掀起的驚濤駭浪。幾個抑鬱症患者死了,不是因為他,卻又是因為他,不正常就在一切如常中生發著、扭曲著、成長著,直到長成參天大樹,直到長成吞噬人心的怪物,直到被所有人恐懼,然後在那一刻,人們驚呼:“明明一切都很正常!”
那顆不正常的種子被所有人視而不見了,就好像根本不存在那樣。隻要不去管它,不去看它,它就不存在。
第二天,他送走了伊維。他知道自己那個一帆風順、前半生想要一切都能夠輕而易舉得到的朋友是不會認識到自己的問題的。他深深地了解著他,也深深地愛著他。他愛格蘭妮,也愛伊維。他最愛的兩個人失去了他們最珍視的人,他無法坐視不理。
開始工作之前,他想好了,這將是埃文·蘭福德留給青嵐最後的作品。
他強撐著病體,用儘所學,製作出了一個完全仿真的機器人,其精美程度要遠遠超過這個世界上過去任何一部機器人。這台機器人有著一頭漂亮的黑色卷發,和一雙忽閃忽閃的深棕色大眼睛,他的嘴唇像是薔薇那樣紅,就像那孩子的母親。他的身體健碩高大,就像那孩子的父親。
從伊維拿來的孩子的遺物裡提取出基因和遺傳物質,再分離出那孩子的情感和記憶,然後儲存在這部完美的機器人裡。
最後,是那塊小小的石頭,那塊全青嵐隻有一塊的能量之石。他將它做成“機械之心”的樣子,用金屬外殼包裹起來,放進了機器人的動力艙。
他為他命名,“維克多”,象征著勝利。
這是人對科學的勝利,是愛對恨的勝利,是無私對欲望的勝利。
他如此祝願。
出廠的那一天,他看著眼前這個完美的機器人,看著這個重新活過來並將獲得永生的“維克多”。
他說:“到伊維的身邊去,做他的兒子吧……”
此後,埃文·蘭福德永遠地消失在了這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