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沒有發生。”
結束了咒語的傑內西斯看向四周,做為一個無論在哪個版本的地圖上都不起眼的小村子,巴諾拉的夜晚漆黑無光,笨蘋果低垂在夜風中,樹葉沙沙作響。
被他拿在手上的是一張不多見羊皮紙,歲數可能比他腳下的土地還要悠久,四個卷起的角遮住了上麵的部分文字,但它本來也並不完整。
——“召喚負重野獸”,這是它的標題,看上去像是某種幻想小說裡虛構的玩意,但找出它的那些小孩煞有其事地按照羊皮紙所寫的要求完成了【儀式】的全部要求,最後被傑內西斯發現、截胡。
巴諾拉唯一的特產就是低懸在紅發男孩頭頂的紫色蘋果。孕育它們的果樹姿勢奇異、外表怪誕,但無論如何,它們的下麵都不該出現這麼多的鮮血。
身為地主家的孩子,傑內西斯在巴諾拉的孩童群體間並不“合群”。隻不過他是主動疏遠了他們。
身體素質強健,長相外貌優秀,頭腦也遠比同齡人靈活,家裡更是村裡唯一的地主階層,他沒有什麼理由不遠離他們,反倒是主動和窮苦出身的安吉爾成為朋友這件事比較奇怪。
事情一開始也是安吉爾察覺到的。不記得從幾天前開始,村裡的小孩突然無比熱衷於捕捉村外的小動物,但這並不是出於對毛絨生物的好奇和喜愛,而是因為對血液的渴求。
最後,他們的注意甚至打到了【人】這一高等動物身上,好在孩童的“頑劣”是有底線的,他們的狩獵計劃無疾而終,差點成為受害人的小安吉爾問出了起因和經過,還拿到了這張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黃色紙卷。
黑暗的野外、足夠多的鮮血、大聲念出的咒語,隻要滿足這三點,【負重野獸】就會降臨。
蓋亞是一顆科技與魔法共存的星球。儘管巴諾拉地處偏遠,但傑內西斯很清楚召喚魔法的發動方式——與羊皮紙上的大相徑庭。這讓它看上去更像是小說家的幻想產物,而八九歲的小孩很擅長相信這些,甚至會因此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想清了這一點後,傑內西斯和安吉爾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大人。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或許不隻有這一方麵,冥冥之中,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隱藏那卷羊皮紙,在試圖藏起不該出現在這顆星球上的、全新的 「災厄」。
可命運有時就是不可抗拒。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們站在了這裡,離村子有一段距離的果林。
咒語冗長且發音極難,大量的聲門塞音、齒間音、齶音和小舌音穿插其中,比起表意,它們更像是某種語言的音譯,為了施咒人能順利完成儀式的最後一環。
但最後,儀式卻依舊沒能成功,至少從現在來看是這樣。
“果然是騙人的。”
傑內西斯看著黑夜中的某一點發呆,手中的羊皮紙在這個過程中掉到了風中,很快就消失在了兩個小孩子的視線裡。
傑內西斯熱衷於冒險。儘管今晚這場冒險的主要環節已經以失敗結束,他卻不打算現在就回去。巴諾拉很小,對於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卻很大,尤其是大人不允許去的地方。
去這種地方往往要避開大人們的目光,比如在村莊熟睡後的深夜開始行動,然後花上一整夜來滿足自己的探索欲。
通常來說,熬夜的下場是次日的無精打采,但傑內西斯和安吉爾顯然不在“通常”之內。他們精力充沛,五感敏銳,即便他們現在還隻是個——
“誰在那裡?”
躲在樹後的影子瑟縮了一下,露出了半隻深綠的眼睛。
很迷人、很罕見,因為它綠到有些像危險的野獸,表麵甚至還附著著螢火般的微光。
“艾倫?”安吉爾首先懷疑對方是尼諾拉村的其他孩子、儀式的發起者,因為心有不甘或者彆的原因回到了這裡。
“出來。”在他說話的時候,傑內西斯已經朝對方藏身的地方走了過去。
不到十歲的小孩子走出了堪稱磅礴的氣勢,一下子就把躲在暗處的“東西”逼了出來。
安吉爾猜中了一半,那的確是個孩子,但不是尼諾拉的。
他或是她仿佛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渾身都是黑乎乎的泥土,看上去臟兮兮的,讓愛乾淨的傑內西斯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並迅速後退了一大步。
反倒是安吉爾邁著比同齡人長一些的腿小跑了過來,無論是和家人度假時走散了,還是一個人偷跑出門一不小心跑到了其他村子……對方一個人遊蕩在黑夜裡都很危險。
和傑內西斯差不多大的安吉爾,從出生開始就自帶會主動關心照顧彆人的被動技能。對方比他要矮一點點,可能年紀也要小一點點,所以很自然就觸發了他的這一項被動。
“……”和蘋果樹的樹葉一樣青翠的眼睛望著他——的身後,與泥漿融為一體的嘴巴似乎是動了動,發出了幾句小小的聲音。
不像是能表達明確意思的“話語”,而是更像不知道回答什麼的無意義語氣詞。
泰-克-利-利。
安吉爾轉了轉他的小腦瓜,已經有些成熟的臉上寫滿了疑惑。
“泰克利利”,是對方的名字嗎?
他問了出來,可對方沉默又緊張地搖了搖頭。
安吉爾覺得有必要把對方帶回村子,雖然這樣做無異於“自投羅網”,直接把自己還有傑內西斯半夜偷偷跑出來的事放到大人們的眼前。
他想了想,決定把這個“小孩子”先帶去他家。
先洗個澡,再睡一覺,對方的精神狀態看上去不太好,家人和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之類的,最好明天再問。
安吉爾蹲下身,他打算背對方回去,像隻發現營救目標的搜救犬。
傑內西斯對此有些不屑,性格家庭還有成長背景使然,他並不是會主動關心人的那種脾氣,何況對方還是個陌生人。
陌生小孩也不行。
從地形上來說,尼諾拉村不算太封閉,卻鮮少有外人造訪,像是刻意劃清與外界的距離一般。
所以,當安吉爾的父母打開門點上燈看到兒子背後的陌生麵孔時,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了詫異和警覺。
背著人走了一路的安吉爾有些氣喘籲籲。
人不可貌相,在對方胳膊一伸撲上來之前,他也沒想到對方會……這麼沉。
幾乎有兩個傑內西斯那麼重。
警覺歸警覺,安吉爾的父母不是會對小孩狠下心的人。他的母親到浴室去放洗澡的熱水,他的父親則是板起臉教訓兒子,泥人般的外來者暫時被忽略到一邊,擁有了可以「思考」的時間。
她是一隻修格斯。
這是個邪惡且不屬於蓋亞的種族,是一個更為邪惡的種族創造出來的、用於充當工具的“奴隸”。所以它們可以自由變換外形,以滿足各式各樣的工作需求。
奴隸是不該有自己的思維的,但就像仿生人會夢到電子羊、無數文學作品中的智能AI會進化出自我意識,部分修格斯在許多許多年之後發生了變異,於是就有了抗爭、失敗、再抗爭、最後終於半成功。
之所以說是半成功,因為修格斯身為奴隸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屈服和服從幾乎成為了它們身體裡的一部分;而它們大多又沒有什麼智慧,於是即便在擺脫創造者之後也擺脫不了被驅使的命運。
聽從召喚,服從指令,反抗掙紮……屈從本能。
修格斯就是如此的矛盾。
矛盾的修格斯,卻又沒有太多的大腦來理清這些紛亂的線頭。
她被召喚出來的時候,第一個想法是順從,第二個想法是為什麼召喚者貌似有兩個,第三個想法是人類的語言好難她不想學。
當然了,人類的外表也很難變,但有位大修格斯告訴她,模仿召喚者的樣子是它們的基本素養。
她覺得自己還是挺有素養的,她還覺得自己要比其他修格斯聰明,因為她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過去好像是、好像是……
她陷入了沉默。
她被黑頭發的召喚者背了起來。
她被水流衝去了從地底鑽出來時帶上的塵土。
她的小腦瓜轉過來了:這倆召喚者沒有用號令術,她沒必要聽他們的呀!
召喚修格斯是件風險頗高的事。
它們是失控的火車,是不知道爆炸方位的危險物品,是隨時隨地都會拆家的超大型哈士奇。
如果不配合使用束縛性的法術,那麼首先死掉的就會是召喚者本人。
隱藏起來的眼睛在頭發裡冒了出來。
她烏溜溜地看著屋子裡的幾個人類,一個在給自己披大人尺寸的外套,一個在找家裡多餘的被褥,還有一個蹲在自己的麵前問她餓不餓。
而她的體型和蹲在她麵前的那個差不多,甚至還要矮一丟丟。
變成人類的模樣是她的選擇,變成人類幼崽卻是被迫,因為她……就隻有這麼大。
就算努力再努力地吸空氣撐大肚皮,她也還是隻能變成個小孩子。
她在修格斯裡不是弱小,而是完全可以被同族華麗麗無視的存在,就好像人類族群中突然出現了個拇指姑娘。
但好處是,通常也沒有同族為難她,也不會有召喚術把她從南極抓走。
她像隻永遠也長不大的小企鵝,依偎在那些火車般龐大的修格斯之間,快樂地躺躺睡睡睡睡躺躺,幾乎從未有過煩惱。
即使偶爾冒出幾個名為舊日回憶的氣泡,也很快就會消失。
畢竟修格斯嘛,它們的身體組織不存在大腦這種東西。
有的話也是光滑得不帶一絲褶皺的那種。
直到這一次。
她評估了一下雙方實力,覺得自己獲勝的可能性不大。聽大修格斯說過反抗史的她雖然很想把召喚自己的“主人”壓在肚皮下麵,卻也知道識時務者為好修嘰,貿然動手的話搞不好會被劈成好幾截。
儘管這樣她也依舊可以活……可她已經很小隻了,再縮水的話估計同族都不會承認她了吧……也更沒法反抗可惡的召喚者了。
所以,她最後乖乖躺在了床上。
修格斯不需要床這種多餘的東西。
它們的身體足夠柔軟,它們的□□足夠強大,而且它們本來就是一種工具,床也是工具的一類。
但她並不抗拒睡在床上。
柔軟,舒適,比靠在大修格斯身邊的感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