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雙鯉死的時候年歲很小。她那時候雖然做了魏冼的婦人,但魏冼窮光蛋一個,她不像其他人需要操持家中庶務。他們住的那座三進的屋子還是陸雙鯉的娘月夫人給她的嫁妝,兩個陪嫁的丫鬟,一個老嬤嬤,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廝就能把這屋子的大小事務收拾得妥當。這四個下人全都是用來伺候陸雙鯉的,原本小廝要給魏冼做書童,但魏冼說他用不著。
陸雙鯉有時候會看到魏冼在井邊洗他的筆和硯台。魏冼出身不好,讀書十分用功,才華或許有那麼一兩分,不然也不會被她娘看上做了女婿。
但陸雙鯉不喜歡魏冼,她另有心上人,一直到死也沒忘記。
月夫人對自己這個蠢女兒有些厭煩,她譏諷道:“魏冼是你能尋得最好的夫婿。”月夫人其實看不上陸雙鯉,儘管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陸雙鯉行事浮躁,耽溺情愛,又不精於庶務,心無定性,嫁予世家做宗婦說不準結親變結仇。魏冼這後生雖然出身不顯,但心性堅毅,頗有才華,若是陸家再提攜一二,朝中也有人能助力。
月夫人將這番話掰碎了講給陸雙鯉聽,指望她能開竅。但陸雙鯉全然不信,嘟嘟囔囔道大哥很討厭她,怎麼會樂意給她的夫婿助力。陸雙鯉大哥陸峭是嫡母的孩子。自陸雙鯉記事起,大哥就不愛與她玩,也不太瞧得上她。
月夫人也懶得再說,禁了陸雙鯉的足讓她安心待嫁。
在她眼裡,魏冼沉悶木訥,是個隻會死讀書的窮秀才,看他哪裡都很討厭,婚事被莫名定下的那日她對著她娘大吼你這麼喜歡那個窮秀才你自己嫁給她——陸老爺死得早,本朝婦人二嫁是尋常事。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一出陸雙鯉臉被扇紅到不能見人。
那天夜裡她一邊捂著臉一邊流淚,心裡默默想,她要隨了她娘的心願嫁給那個姓魏的。她不喜歡姓魏的,對方也不喜歡她,她因不幸的婚姻每日鬱鬱寡歡,她娘會發現從前那個陸雙鯉再也找不回來了。
陸雙鯉在心中立下毒誓,成親前去算吉日時她跪在菩薩麵前,也不求這樁婚事不成了,一心祈望她娘看著日漸消瘦的她痛哭流涕。
出嫁那天的情形陸雙鯉不太記得了,她的心上人又不是魏冼,她怎麼這麼倒黴要嫁給他啊。
但過來給她開臉絞麵的五福夫人說她是最好看的新娘,陸雙鯉才忍住要墜不墜的淚珠兒——她這麼好看有什麼用,還不是被人娶走了。
拜完堂之後她就被送到洞房,魏冼那廝回來的時候腳步虛浮,但身上沒有酒氣,特意洗漱過的。陸雙鯉因為這個稍微給了魏冼一點兒好臉色,讓他上了榻。沒想到魏冼居然是個那麼不要臉的,想要同她行敦倫之禮。
陸雙鯉手腳並用將魏冼推下床,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隻露了個腦袋,對著魏冼罵窮秀才不許碰她。
其實那時候魏冼已經是舉人了,明年就要參加春闈。男人聽著自己新婚妻子的譏諷的話語,眉毛抬都沒抬,到小榻上對付歇息了一晚。
婚後生活沒陸雙鯉設想的那樣不堪,魏冼不來煩她,自覺睡書房,她隻是梳起了婦人發髻,比閨閣女兒多了些自由,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她每日過著招貓逗狗,拂花問柳的生活,時不時回趟娘家去看她娘。月夫人因為陸雙鯉對魏冼不好經常訓她,對她擺臉色。陸雙鯉暗自忍耐將這筆帳算到魏冼頭上,回到家中,用餐時對著魏冼發脾氣。
她會將自己吃了一半就不吃的東西扔到魏冼碗裡,魏冼還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把碗裡的東西吃得乾乾淨淨。
陸雙鯉又對魏冼皺著臉,說真惡心,彆人吃的東西你也吃。陸雙鯉這人矯情,小時候被長輩摸臉都不樂意,飯前餐後都要淨手漱口,要是吃的東西味道重了點,還得再洗次澡。陸雙鯉院裡水房的柴火就沒停過。幸虧陸家這一輩就她這麼個女郎,沒人說她什麼。
男人反問她,“你是彆人麼?”
陸雙鯉被魏冼話裡的篤定嚇到了,難不成他還要與她做一輩子的夫妻。再加上她隱隱約約聽到自己的心上人也開始說親了,和人家女郎很是登對,傷神傷心,有時候會忍不住流淚。
在妻子的漠不關心與陸家的助力下,魏冼參加春闈,中了會元,又參加殿試,被天子賜進士出身。陸雙鯉對這事不上心,她心上人不必參加科考,早就戰場上掙了軍功,已經是天子近衛的右指揮使。但蓋不住周圍人都要跟她說魏冼的事。她在心裡嘲笑魏冼隻是中了進士,又不是狀元。
魏冼中榜後陸家設了家宴慶祝此事。
陸雙鯉發現魏冼難得穿了件不那麼素淨的衣服,顯出幾分清貴。
席上陸雙鯉本是要黏著她的母親,但被一個眼刀飛過來,她隻能坐在魏冼身邊當賢妻。
月夫人的意思很明確,魏冼有了官身後陸雙鯉不能再像往日那樣不著調。
陸雙鯉對那次家宴記憶模糊,席間她喝了酒,昏昏沉沉的。第二日便得知魏冼外放燕州,這個消息讓陸雙鯉很是暢快,甚至臨行送彆前還對著魏冼好聲好氣,殷殷囑托,“你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
魏冼撫她的發鬢,讓她等他回來。陸雙鯉忍下了罵他自作多情的話。
隔了一年半載後她娘突然念叨著要陸雙鯉去陪魏冼,讓她仔細點魏冼身邊有沒有彆的伺候的人。
陸雙鯉心裡無所謂,她娘就是陸老爺的妾室。但大夫人和她娘關係卻很融洽,大概因為陸老爺死的早,她又是個女郎,礙不了大夫人和嫡兄的眼。
她一點兒也不想去燕州那個苦寒之地。
陸雙鯉心中隱有不詳的預感,臨行前花了大價錢去鏢行雇了人護送,沒想到遇上地動,她雖然死裡逃生但和其他人散開,一個人孤零零的,路上隨著流民的部隊要去往京城。一路顛沛流離,倒黴地遇上了劫掠的流匪,她被刀砍到肩膀,沒忍住痛出聲,被發現是個女子。領頭的人拿酒囊裡的酒倒在她臉上,搓去她臉上的灰泥。
陸雙鯉被酒刺激得眼睛睜不開,她想自己眼睛要瞎掉了,撲簌簌地掉淚。
匪首淫猥的目光在她臉上巡視,這小娘皮臉沒養尊處優的小姐們滑嫩,可就這樣也還是美。
小娘皮骨頭硬,被砍了肩膀半邊汩汩流著血,咬著唇死死盯著他,像要在他身上挖出兩個洞。
陸雙鯉被匪首帶回寨子,醫治了一段時間,她原本以為委身這匪首能活下去,但她看得最重要的命也沒保住。肩膀的傷口深,她身上的血總是難止住。寨裡的醫者兼方士搖搖頭說她命數如此。
陸雙鯉怨恨地流著眼淚,明明是他們害了自己,怎麼就怪她命不好。
她要死的時候匪首居然把她抱在懷裡。
惡心,真惡心。
陸雙鯉一邊吐一邊讓他滾。對方手掌接住她吐出的穢物,又匆匆抓了濕帕替她擦拭乾淨。
陸雙鯉說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對方被她的話逗笑了,最後笑出了眼淚,看起來很滑稽。
或許她死的時候怨氣過大,黑白無常沒來收了她。她不知怎的變成魂魄跟在魏冼身邊,逃脫不得。
看他從一個燕州府衙裡小小的參事起兵造反,最後成為天下共主。
魏冼登基後居然追封她為皇後,在宗廟裡給她供了牌位,還有她的畫像,隻是半點不像她。陸雙鯉想他們早就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也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過得如何屈辱。
將京中最德高望重的大師請來為她超度。
至於她的娘家,有從龍之功,又是先皇後母家,都過得很好。
大師超度誦經的時候她一個個湊近去看他們的表情,各個神情嚴肅,她娘連眼眶都沒為她紅。
陸雙鯉最後回到魏冼身旁,隻看到男人垂下的眼睫,神情模糊。
沒等陸雙鯉看清楚,她就陷入了昏沉中,醒來後發現自己居然回到了未出閣的時期。
她沒想到上輩子魏冼居然有那能耐當上皇帝。
但她也隻是感慨一番,很快就將魏冼拋在腦後,這一世她還是隻想嫁給自己的心上人。
前世死去的場景依舊化成夢魘時不時纏上陸雙鯉。其他人都以為她隻是不幸在亂世中遭逢不幸,死的人那麼多,她的死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刀切切實實地砍在她的皮肉上,惡心的匪首毀了她的清白,就連死的時候也不安生,死在害她最多的人懷裡。
可她的死對其他人來說是樁糊塗賬,都沒人想過為她尋仇,好像她在那時候死了,是她命不好。
可是陸雙鯉記得,她記得那幫山匪每一個人的相貌,記得他們安營紮寨的據點,她想報仇,隻有看他們慘死刀下,她才能獲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