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潔坐在審判室裡,神情冷淡而平靜。
她接受著常偉思的審問,將塵封數十年,早已落上厚厚灰塵的過往書頁,一張張翻開,攤平。
奇怪的是,葉文潔以為她早已心如止水,能在這一切來臨時像一潭死水,不起一絲波瀾。
可是她沉寂數十年,哪怕得知楊冬去世的消息,也隻是揪緊的心臟,不知為何,卻忽然密密麻麻地疼痛起來,仿佛無數細針一齊紮進了她的心頭。
這很奇怪,在選擇這條路之前,葉文潔已經做好了準備,決心拋卻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明明她有著鋼鐵一般冷硬,決絕的心。
為了那個理想的偏執的近乎瘋狂的信念,她已是這涼薄世上,與滾滾紅塵逆行的孤身一人。
一直以來,她從不後悔她所做的這一切。
可是為什麼,儘管已經可以接受今天這樣哪怕是最糟的結局,她古井無波的心,卻微微泛起漣漪。
翻開記憶的扉頁,穿梭於紛飛的回憶碎片,她發現自己也並不是從來這麼冷漠,平靜。
她也曾在懸崖峭壁前,白茫茫,風雪紛飛的雪地裡情緒失控地淚如雨下。
在此之前,她以為她軟弱的眼淚,早就在無窮的痛苦的生命淬煉中流儘了。
她同樣以為弑夫之後,她冷硬的心不會再動搖,可是記憶深處,不太溫暖甚至有些寒冷的教室裡,一張張求知若渴的稚嫩的孩子的麵龐,他們善意的大大的笑容,卻一下子湧上心中。
葉文潔想起孩子們除夕夜送來的滾燙的餃子,還有血液將要流儘,齊家屯鄉親們輸給她的殷紅的汩汩的鮮血。
至此她已明白,將對人類無儘的絕望寄希望於三體文明的幫助是一件何其愚蠢的事情,隻是她永遠不會懺悔自己的背叛。
原諒與解脫可以寬恕,消弭罪孽,而她逼迫自己永世不能超生。
而這,便是她最後的懺悔。
……
繩索斷裂,墜落萬丈懸崖之前,楊衛寧以為自己會恐懼,會不甘。
可是短暫的刹那,他沒有太多時間,去思量這些哀傷的東西。
他還有太多美好的情感與事物想要回憶,挽留。
他還難過,想念沒有見過他們還沒出世的孩子。
還擔心以後沒有他,在紅岸基地的葉文潔是否會得到善待。
但更多的,楊衛寧的心中,卻是對自己不肯等待多拿一條繩索的責備,與對雷誌誠與葉文潔濃烈的歉疚。
身體傳來一刹那劇烈的疼痛,在沉入永遠的虛空,意識消融之前,楊衛寧想起了很多年以前。
——其實也並沒有太多年,但現在想起,卻已是恍若隔世。
他想起那是一個秋日明媚的早晨,他來到恩師葉哲泰的家裡,與葉哲泰交流學術,交流未來中國科學技術的發展方向。
他不是不懂得葉老的態度,可是新生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千米的大地,已經被摧折得千瘡百孔。
這方土地上百廢待興,不僅有著落後,貧窮,與苦難的重重內憂,外界的敵人也同樣摩拳擦掌,虎視眈眈,準備隨時撲殺啃噬它。
飛揚的思想盈動清靈,令人神往。
可是,在現實沉重的引力下,它最終,隻會砰然墜地,化為一地破碎的美麗琉璃。
他的心中,不可避免地有些難言的悵然,怔怔的,他掀開門簾。
卻發現,書桌前,一個微愣的少女也正轉過頭來,望向他。
冬日的碎金晨光下,她像枯寥死寂,黑蒙難以看清前路的大地上,一枝美麗的,清冷的潔白梔子花。
暗香浮動,生機蘊發,那唯一的一抹生氣與美好,讓他恍了神。
此後,他知道她雖然看著纖弱,不堪一擊,但其實身體裡,蘊藏著無儘的勇氣跟力量。
他也知道她對涼薄人世的絕望,屈辱,與隱忍,所以他告訴她,你任何事你都要跟我說,咱們兩個一起扛。
他想在冰冷的,混亂的世界裡溫暖她被寒霜封鎖的心,想讓她的痛苦儘管不能消弭,可至少儘他所能,讓她不再陷入那麼徹骨的寒冷,無儘的絕望。
他希望,更知道,今後不再有他,她也會好好地,好好地生活下去,度過冉冉的,長久的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