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濃重的血腥味衝入鼻子，唐庚放低火把，就看見七八具被剁得稀爛的屍體堆在一起，還有腳下麵目猙獰的頭顱，零碎的手腳，血浸紅了沙土，他上次看得模糊，這次看了還是忍不住胃裡的翻江倒海，可又覺得可悲，他們的親人，終究也再等不到他們了。

繞過屍堆，繼續向前，走過荊胡屍體交雜混亂的地方，越往前他心裡也在打鼓，一麵期盼著，一麵失望著，胡人首領在後方，那裡遠離廝殺，基本不會有幾具屍體，不久他就找到了胡人首領的屍體，穿著金燦燦的凱甲，與胡人士兵的穿著大不相同。

又找了好一會，唐庚找到了嵌在沙土裡的熟銅鐵盔、獸骨片攢成的鎧甲、雙黑皮跨靴、還有一邊有五指握住的大刀，幾呼是血肉模糊的，和泥沙活在一起。

唐庚睨了一眼胡人首領的位置，又看了一眼他頭盔正對的方向，無力的癱坐在地下，捂著嘴，“嗚~嗚~嗚”的抽噎起來。

按顧九裡下屬的說法，他斬殺胡人首領後被打落下馬，生死不明，而後胡人大亂，千軍萬馬壓過，按道理他應該死在胡人首領附近，可是他的位置已經和胡人首領拉開了一段距離，還有他的頭正朝對上的是軍營的方向，所以落馬後他應該沒有死，隻是他受傷了跑不了，千軍萬軍壓過來時他還一直向軍營的方向爬，直到被活活踩死，他要回去，到死都想回去，因為那一句承諾。

“啊！啊~~”唐庚仰天悲嚎，目眥儘裂，回應的是呼嘯而過的風，還有驚起獵食屍體的飛鳥的估叫聲，淚水鼻涕連著口水一臉分不清個什麼？他不再是什麼都要講就一二的唐庚了。

唐庚哭喊道：“傻子，我想你平安回來，我要你活著，隻想要你活著。”

可惜，他聽不到了。

唐庚哽咽著哭腔，“顧九裡，能不能……能不能不要丟下我……”

那個說要罩著他，說彆怕，會逗他，會抱他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沒說完的話，沒做完的事，永遠都沒有機會了，後悔、遺憾、悲痛一陣陣襲來。

“顧九裡，你真是個傻子，我好像很喜歡你……特彆…特彆愛你，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

不知沉浸了多久，唐庚脫了外衣，將它放地下攤開，將火把插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剝開地上的鎧甲，裡麵腸肚混合成了一灘肉泥血水，唐庚將手伸進去探，摸到有完整的骨頭就放在衣袍上，顧九裡的肋骨全被圧得稀巴爛了，唯有股骨這些大塊硬骨還有幾塊，將整塊的骨頭撿完之後，唐庚將骨頭裹好抱在懷裡。

暗夜逝，黃土葬，此生不再見朝陽。

頓沉了一會，才道：“你不是說，等乾戈載戢，歸故裡嗎？現在我們回家吧！”

唐庚回軍營時，所有的將士都還沉浸在勝仗的歡慶中，他們喝酒吃肉，載歌載舞，沒有一個人不歡快，所以當看見眼神空蕩，充拆著哀痛，一雙血淋淋的手抱著褐衣包裹的東西，步子漂浮的唐庚時不免被之吸引，他們開始嘰嘰喳喳的議論交談，唐庚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也不想知道，因為這些都對他不重要。

唐庚找了一塊空曠的地方，又找了一大堆木柴，將骨塊放在上麵，點上火，唐庚靜靜的守在一旁。

他守了一晚上，第二天找了個骨灰壇，將燒好的骨灰一點一點捧進去，抱著骨灰壇，枯坐在一邊。

“唐庚。”

唐庚聞言抬頭，是昨天那個顧九裡的屬下，他手裡遞過來一個大布包，說著，“這是整理顧將軍遺物時看到的，上麵貼了一張紙條指名是給你的。”

顧九裡給他的？

唐庚微緩過神，接過包，就感覺沉甸甸的，也不知裝了什麼，那個屬下將東西給他後就轉身離開了。

布袋係得有點繁瑣，唐庚費了好半天力氣才打開，裡麵有一封信還有一個袋子，顧九裡雖然是武夫，但是也上過幾年學堂，寫信不是難事，唐庚先打開了袋子，裡麵是銀子，大約有上百兩。

唐庚拿著信，忐忑猶豫了一下，才拆開，這信有幾張紙，展開後。

“阿庚，如果你能順利的拿到這封信，想必我已經不能再陪在你身邊了。

阿庚，不必傷心，戰場莫測，死本就在所難免，能夠為國儘忠，為荊國免受戰亂儘一份綿薄之力，讓這些兒郎少流血受傷，當然也為了我的阿庚早日歸家，那怕犧牲性命也是值得的。

至於這些錢，是我當上將軍出征後的俸銀，沒怎麼用便一直存著，原是留著娶阿庚時的聘禮，可現在，也用不上了，想來阿庚也一直不想給我當媳婦，那就留著阿庚以後媳婦吧！還可以開家酒樓，沒有我來蹭飯，你就能過清靜日子了。

我其實難以想像真的離開那一刻會是什麼心情，應該會在心裡一遍一遍喚著：“阿庚、阿庚、阿庚。”

阿庚，彆怕！”

看到最後，他感覺心口一陣鈍痛，想起之前顧九裡說以後不當將軍沒錢，是因為錢都存給他了。

顧九裡真是個不折不扣傻子，他要這麼多錢有何用？

娶什麼媳婦？

開什麼酒樓？

從這個傻子離開起，他就什麼都不剩了。

戰事大捷，又過了一天，開始拔營了。

軍中閒下來，自然少不了一路上常坐在一起聊天，還有士兵自告奮勇在中間講得口水橫飛，講的無非是戰場上一些英勇事跡，還有津津樂道的最後一仗，“顧將軍繞到敵軍後方，大刀橫掃四方，殺得敵軍一個挫手不及，淩空一越，一刀砍下胡人將領人頭……”

不少士兵紛紛誇讚顧將軍驍勇。

開始顧九裡幾乎是軍中談資。

不知什麼時候，顧九裡的名字出現得越來越少了，而那些喜歡講顧九裡事跡的士兵也漸漸消失，更多的是說，那一戰，天地變色，楊將軍彭將軍如何如何……

唐庚以前就聽說過，楊將軍彭將軍出顯赫，也是他們不讓人給顧九裡收屍，現在軍中人又將顧九裡那些事加在他們身上，不用想，唐庚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隻是他替顧九裡不值，他犧性性命換來的，卻輕易被彆人搶了去。

唐庚整日抱著骨灰壇，軍中還傳起了閒言碎語，越傳越多，唐庚無心聽這些，但人多口雜，不想聽到點什麼都難，大約內容都是，“那個叫唐庚的雜兵和顧將軍關係匪淺，聽說顧將軍隻要他送飯，還為他打過士兵，之前還經常摟摟抱抱。”

“看，他抱著顧將軍的骨灰壇像命根子一樣，想必兩人之前就……實在是傷風敗俗！”

“好臟啊！聽說顧將軍之前就是個武夫罷了！”

“這樣的人當什麼將軍啊！”

“兩個男的啊！真惡心。”

惡心嗎？曾經讀倫理綱常的唐庚思考過這個問題，現在他有了答案，不惡心，愛無關男女，愛了就是愛了，堅定、堅信、堅守，明明這麼乾淨。

而這些人，顧九裡浴血奮戰，斬殺胡人首領，用命換取了他們的太平日子，他們卻在這裡對顧九裡評頭論足，實在虛偽至極。

路過箐州時，唐庚申請了直接回家，這些小事不需要將軍元帥什麼的批，批的人剛好還是顧九裡的那個下屬，可能是還有點對顧九裡所剩不多的愧疚，他批準了。

唐庚抱著骨灰壇，沿著山路走，他不知道顧九裡住在那裡，就隻能先回家。

山巒疊障，溪流咕咕，蒼翠環抱，幾個布衣蒙麵人穿梭在林中，手負長劍，出現在唐庚麵前，他並不驚訝，先前莫名消失的士兵，他們怎會輕易放過他。

他把顧九裡帶回了箐州，可惜終究不能帶他回家了。

也再沒機會回家儘孝了。

“娘，對不起。”

唐庚手緊緊抱著骨灰壇。

兩個傻子，他們這一生就這樣白白錯過了。

其實顧九裡先走了也好，不用看見這些人的醜惡、自私、貪婪，他若是知道自己拚掉性命守護的是這樣一群人，他會不會很失望，唐庚想會的，但是他不會後悔，因為那是他作為將軍應該肩負的責任。

願來世，我不懼世俗，你不肩責任，平安相守，安渡一生，我們握著對方的手再也不要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