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想和你多待幾天(1 / 1)

明日將辭 豆豆仔 6879 字 2024-05-01

整一頓飯王玉儒也就吃了三分飽,考試時間比就餐時間還要漫長,把吃飽喝足抱著外套打飽嗝的翟悉送到地鐵站,他又在附近的咖啡館完成了剩餘的兩道大題。

整理好答案,離考試結束還有半小時。

把文檔發給馬允森,他抬起頭,後頸因為長時間的拉伸而酸麻發脹。

落地窗外走過一位身穿豔紅色馬麵裙的姑娘,她舉著一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和旁邊身著常服的男生談笑風生。

這種幸福的場景,王玉儒隻敢看不敢向往。

他多看了兩眼那抹紅色,突然記起現在是歲末年關,於是打開手機看了眼日曆,才恍惚地意識到居然已經到臘月二十七。

要過年了他的心情卻沒什麼波瀾,好像也不過就是重複的日子裡被額外命名了的一天,不值得期待,也無所謂來與不來。

王玉儒收拾好背包,剩下的半杯咖啡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帶走了。剛從暖光烘照的咖啡廳走出,迎麵冷風吹拂,手機就叮咚一聲響,微信來消息了。

-馬允森:明天把項目申請書寫完發給我,再申請一個後天下午的會議室。

-王玉儒:收到,老師。

好像在玩一場無休止的遊戲,上一個任務剛做完,新的任務就來了,還一來兩個。

申請會議室是用作例行組會,王玉儒杵在店門口填寫完申請程序,又在群裡通知大家組會的具體時間地點,緊接著周梓甄就來找他訴苦,說29號中午回家的車票都買好了,完犢子又得改簽。

-周梓甄:跟去年一樣,去年我25的票改到27號,最後又改到29號。

王玉儒就沒指望能早回去,早就做好了除夕再走的準備。他給周梓甄發了個撓頭的表情,然後收起手機趕路回寢。

宿舍內一片安寂。

其他三個室友是隔壁實驗室的,最晚的昨天剛走,最早的回家都一周了。

宿舍裡雖然冷清,但王玉儒還挺享受這種獨自一人的感受,他換上睡衣坐在桌前,打開電腦開始打工仔的夜生活。

今晚的目標是編完項目申請書。

最近馬允森對元宇宙格外感興趣,非要寫個本子申請個國家級的兩百萬大項目,這個項目他扔給博三的嶽新冉去做,恰巧的是,嶽新冉最近為了趕截稿日期忙著做實驗,而這個人又是王玉儒的指導師哥,所以寫申請書的工作就順其自然地落到了王玉儒的手上。

元宇宙這概念簡直就是造出來忽悠人的,而且和王玉儒的研究方向完全不沾邊,他花了一個月時間看論文終於學了個大差不差,現在也可以動筆寫兩句拿去忽悠彆人了。

生活不易,小王歎氣。

將帶回的咖啡一飲而儘,他迫使自己投入高強度的創作中。

很快就進入了心流狀態,也許是ddl的突然提前讓他效率倍增,居然比原計劃早了兩個小時寫完。

淩晨三點,合上筆記本電腦,他癱坐在椅子上,大腦好像在蹦迪,異常亢奮,挑不出一絲一毫的睡意。

身體被掏空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呆坐了一會,起身去洗了把臉。

窗簾沒有拉,鏡子裡映出室外的景象,他看到臉上的水珠劃過鼻梁,看到對麵的寢室還有兩間亮著燈,還有室友女朋友送的盆栽,就擺在窗台上,葉尖發枯,寥寥欲墜。

該睡覺了,天亮還要做組會用的PPT。馬允森的學生太多,每次組會也就能講兩個人,等了一個學期,這次終於輪到他上場了。

縱然不困,王玉儒還是收拾好一切躺在床上。

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天色蒙蒙亮的時候,他才迷迷糊糊地滑進夢中。

組會下午三點開始。

提前十五分鐘會議室裡就已經坐滿了人。博士後大師哥調好投影儀,拍拍手讓大家保持安靜:“今天誰先講?”

王玉儒轉向今天彙報的另一個同門,但對方全然不顧他的目光,已經舉起了手:“師哥,我先吧。”

王玉儒把手中的U盤往掌心按了按,猶豫兩秒,也隨著抬起手:“那我第二個。”

“好。”博士後大師哥點點頭,把主講的位置讓了出來。

又坐著等了幾分鐘,會議室的門猛地哢噠一聲響,眾人頭上的弦頓時繃緊,全體起立,望向門口。

門縫裡,走進一人。

馬允森負手走到會議室的主座,坐下後先掃了他的學生們一眼,才冷冷地點頭:“行,坐吧。”

學生陸續落座,馬允森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重新扣上杯蓋,慢悠悠地開口:“沒水了,誰去給我倒杯水。”

“老師,我去吧。”王玉儒說。

獲得默許後,他端起那個印著校徽的水杯,在眾目睽睽下走出會議室。

“快到年底了,我先稍微總結總結,”馬允森靠倒在座椅上,“這一年,咱們結了兩個項目,總共發了六十八篇論文,五個頂刊,比去年差點兒,不過整體也還湊合。我對你們大部分人表現都很滿意,除了極個彆的,自己啥樣自己心裡有點數,我就不再提了。”

所有人都低著頭,噤若寒蟬。

“過年了也給大家發點勞務費,跟著我的,全都統一,碩士一千博士兩千,夠你們過年花的了吧?彆的實驗室的我也去問了,哪有發年終獎的,你們啊,心裡也得時刻想著你們到底是跟著誰讀才能多拿這筆錢。”

投影儀發出類似漏電的聲音,好像隨時都會把議室內的沉默燒成焦炭。

權威在一分一秒地放大。

看著麵前齊刷刷向他低頭的年輕人,馬允森滿意地坐直了身,微微抬了抬手指:“多的我就不再說了,開始吧——今天都誰講?”

坐在主講位上的男生站起來回答:“老師,我和王玉儒講。”

“哦,”馬允森瞄了一眼王玉儒空蕩蕩的座位,哼了一聲,“那個賤種還要講兩句?”

沒人敢大口喘氣,屋裡二十多個人全都繃著腰坐在椅子上,尤其是主講台上站著那位,不知道是嚇的還是投影儀的燈光,臉色失血般地發白。

等了幾秒不見老師繼續,他戰戰兢兢地按下播放鍵:“那,那老師我就開始了,今天主要就是彙報一下近期閱讀的優質文獻和自己的一些想法……”

王玉儒握著水杯,木然地站在門外。

以前他不知道冬天原來也可以是一個形容詞,冷的時候真的可以聽到骨頭結冰的聲音。

哈,賤種。

他反複琢磨著這個詞,這種侮辱人還沾點親故的稱謂從馬允森嘴裡說出來還真是一點都不違和。

王玉儒已經不會再因為這點小事生氣了,但胸膛裡被和失落有些相似的情緒堵著,壓得胃都有些沉重。

靜默兩秒,他推開門端著水走進室內。

把保溫杯放在馬允森麵前,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這讓王玉儒覺得剛才的積極表現分毫不值,甚至還有些可笑可恥。

“你這個idea很不錯啊,要寫出來至少是個三區,再詳細說說。”馬允森點評道。

彙報的那人忙應聲:“好嘞老師,下麵我就詳細介紹一下我的論文框架。”

王玉儒坐在角落,安靜地抬頭聽同門講述。

乍一聽他的想法好像精致又鮮亮,但稍微了解點那個方向的研究現狀就知道,這個被馬允森誇獎的創新點也不過是采花一樣把好幾篇的優點炒了個雜燴,再包裝上一層漂亮衣服,拿來唬人罷了。

相比起同門隻有橫向寬度沒有縱向深度的idea,王玉儒認為自己的彙報內容更有價值一些,他吞咽了幾口唾液,緊張之餘,也隱隱有了些期待。

一小時後,主講台上的人終於完成了這次曆劫。

馬允森廢話連篇地點評了十分鐘,一些方向相關的師哥師姐又對剛剛的彙報提了幾點建議。等談論聲結束,王玉儒整理好麵前的材料,正準備起身開講,馬允森卻忽地喊住他:“下一個是你啊?”

“是的老師。”王玉儒說。

“你要講什麼?”馬允森把左腿盤在椅子上,輕微轉身,“要沒什麼要緊的坐在位上說。”

王玉儒緩緩站起身:“老師,我打算講一講最近的工作進展。”

“你有論文進展了?”馬允森頭一歪,眼神陰氣十足,“你不用站,就在那兒吧坐著說。”

坐著說?

王玉儒僵住。

突然沒有PPT提詞,就像把苦心經營的計劃全盤打翻,他大腦裡隻剩下瑞雪冰封的一片空白。

“趕緊的,給你十分鐘說完。”馬允森不鹹不淡地說道。

“……好的老師。”王玉儒麵無表情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好在他還有帶的幾份資料,在低頭瞥的那一眼裡,他根據上麵的筆記迅速構建好語言,極限挽救自己。

在他口頭敘述的過程中,馬允森沒有仔細聽,不光低頭翻了會手機,還一邊喝水一邊嫌水太熱。

“行,想的差不多就動手先寫個草稿,”馬允森抬手隨意地擺了擺,“正好我也強調一下署名的事情,研一的都聽著點。”

王玉儒彙報還沒說完,被強行中斷,他隻好硬生生地把後麵的話噎了回去。

“博士生都有一定的科研基礎了,畢業也有要求在那,我就不多乾預了,當個通訊作者就行。研究生不一樣,你們來我這都是科研小白,這也不懂那也不懂,都是我帶著一步步來的,那基本上都是老師的成果,所以這個一作呢,就是老師。”

馬允森喝了一口水,繼續道:“老師一作學生二作和學生一作沒什麼區彆,評獎學金都是一樣,這你們心裡不需要有什麼負擔。”

會議室裡明明很安靜,王玉儒卻感覺四周躁動無比。

“都清楚了吧?”馬允森沒有給大家回答這個問題的時間,就立即接話,“都清楚了那今天就到這吧。”

說完他站起來,大搖大擺地朝門口走去。

王玉儒和一眾同門站起身恭送老師。

老板一走,會議室就炸翻天了。

“他怎麼也不說放假的事兒!咱們到底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回來啊?”一個挺擺的研三師姐皺著眉頭喊。

這一聲起,周圍應和聲接連不斷。

王玉儒低頭將椅子推入桌下,沉默地聽著大家對放假的憧憬。好像沒有人關注今天他彙報的內容,在意的,自始至終就隻有他一個。

他感覺自己很挫敗。

可好像也習慣了,內心並沒有很苦惱和懊喪。

周圍的議論聲逐漸轉為歡笑,王玉儒混跡其中,偶爾淡淡地陪著笑兩下,U盤被緊緊攥在掌心,冷汗沁入USB接口。

回到實驗室,本想整理一下這次組會的收獲,但他根本不能讓腦子冷靜下來,組會上被“特殊對待”的場麵不停地在腦海裡循環播放。

對麵周梓甄在收拾書包,趕今晚的高鐵。

王玉儒坐了一會啥也沒乾,實在坐不住,他從實驗室出來,跑到樓梯間的拐角,坐在最上麵的一層台階上抽了會煙。

手上也沒閒著,看幾秒視頻就往上劃拉,他也沒有什麼想看的,就想要有個能夠吸走他注意力的東西而已。

好不容易刷到個搞笑視頻把他逗出了聲,他弟發了條消息過來。

-翟悉:你明天什麼時候回來?

王玉儒叼著煙,眼睛眯了起來。

馬允森對放假的事閉口不談,換言之,就是他們除了法定節假日外沒有多餘的假期。

他看了眼日曆,給翟悉回消息。

-王玉儒:下班就回去。

-翟悉:那我在家等你,一塊過除夕。

王玉儒習慣性地輸入“好”,剛準備回複,落在發送鍵上的指尖卻頓了一頓。

樓梯間空氣不流通,堆疊的白煙暈染不開,圍在眼前,安全出口的熒光標誌像詐屍一樣映出刺眼的綠光,照著那煙霧把氣氛襯得更接地府。

王玉儒感覺這事似乎有些詭異。

往常翟悉都去他親爸那邊過年,年後回來也是神龍擺尾不見人,今年怎麼就突然夾著尾巴縮在家裡,屬實離奇。

他想了想,給翟悉換了個回複。

-王玉儒:你不回老家?

-翟悉:回,跟你一起去你爺爺那邊。

王玉儒收起煙,起身跺了跺腳,猶豫稍會還是對翟悉提出疑惑:怎麼回事?

-翟悉:沒什麼事兒,就是想和你多待幾天。

這小孩鬼話是扯得越來越溜了。

對此王玉儒十萬個不相信,但他也沒不講情麵地直接戳穿,這個年紀剛一腳踏入青春期,心思敏感又細膩,多容忍點就能省去不少麻煩。

所以他沒再深究,簡單回應後就收起手機。

總躲在黑黢黢的樓梯暗角裡傷春悲秋也沒意義,雖然這次組會穿插了一段不愉快的經曆,但好歹課題定下來了,可以開始寫論文了。

他插兜踏上台階,轉入躁動的實驗室。

年底了還能心無旁騖地搞科研的屈指可數,王玉儒餘光一瞥,就準確定位到一大把坐在位子上摸魚的同門。

真好,還能摸魚。

他還是有點羨慕的。

平時的時間都不屬於他自己,不是替嶽新冉跑程序就是給馬允森乾雜活,現在終於可以自我支配了,他必須得趕一趕科研進度。

剛開始寫論文還有點抵觸,但和知識打交道的感受要比和人來往要純粹得太多,不知不覺王玉儒就發現自己沒那麼抗拒了,借著現在的手感誰要是給他一杯咖啡他就能坐著寫到天黑再天亮。

這個想法太發散了,王玉儒苦澀地笑了笑。

誰會給他咖啡呢,沒有人吧。

沒想到自己還會自作多情,王玉儒笑著搖搖頭,甩掉無關緊要的雜緒,他重新盯著電腦屏幕繼續賣力地敲擊鍵盤。

除夕當天實驗室隻剩三五個人堅守在崗位上,有海南的家太遠不回去,也有立誓要陪論文過年的卷王,王玉儒就很守時守矩,不和他們比誰更拚,下班時間一到就收拾書包直奔地鐵站。

坐十幾分鐘地鐵就到家了,但空手回家實在不好看,他又去逛了會商場,買了幾包水果和點心。

雖說就他和翟悉倆人也沒什麼好在意的,可畢竟是個年,太敷衍了總覺得寓意不好。

到家時暮色剛歇。

電視機放著春晚的後台采訪,給冷清的客廳添了幾分歡鬨聲。

茶幾上躺著拆得歪七扭八的零食袋,還有掛著紅油的外賣盒,一次性筷子斜斜地插在裡麵,根據湯汁上層凝結的油脂不難猜出……應該是中午吃剩下的,放著一直沒動。

“哥,回來了。”翟悉從臥室裡蹦出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抓了把葡萄乾就往嘴裡扔。

王玉儒看他穿著睡袍四仰八叉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就這麼過年的?”

“爽啊,”翟悉難得從遊戲裡抬起頭,對王玉儒大手一揮,“我把監控線拔了,媽看不到,隨便造。”

王玉儒從一片淩亂中好不容易扒出來一塊空地,放下剛買回來的東西。

“你又買了什麼好吃的?”翟悉聽到聲響,探眼瞅了瞅。

“隨便買的。”王玉儒說。

“等會我嘗嘗。”翟悉應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看手機。

他的手機直接外放,估計是在看打遊戲的視頻,主播在那兒又喊又叫,翟悉看得咯咯笑。

和電視機裡賀新春的背景音樂這麼一混,倒還真有點童年裡年的味道。

王玉儒感覺心口好像不自覺地輕了許多,他脫掉外套,隨手拿了個沙糖桔扒皮吃了起來。

“爸媽什麼時候回去的?”他問。

“啊?”翟悉沒仔細聽,笑著抬起頭才反應過來,“哦,昨天下午走的,就我給你發消息那會兒。”

“嗯。”王玉儒吃完橘子,起身打開冰箱。

“媽說她有包好的餃子,你找找,應該在冷凍上。”翟悉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冒出來。

“行,”王玉儒看了看冷藏,“還有不少菜,我看著再簡單炒兩個。”

“你下廚?”翟悉忽然大呼小叫。

王玉儒不知道翟悉在驚異什麼,這難道不是明擺著的嗎,眼前這位養尊處優的翟大少爺顯然也不是會做飯的料。

翟悉情緒格外興奮,在王玉儒身後左看看右看看來回蹦噠,嘴裡還絮叨著:“咦——沒想到你還會做飯,全能啊。”

王玉儒沒接話。

會做飯在他看來並不是什麼值得標榜自己的特長,這純屬也是被逼無奈,他親媽死的早,親爹又在外地工作,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吃一個人住。

直到高二那年夏天,胡潤妮領著個滿屋子亂竄亂喊的小能量包來到這個家,才結束了他漫長的獨居生活。

好像也有很多年沒做過飯了,不知道廚藝會不會變生疏。

“哥,既然你要做飯的話我也不能閒著——幫你乾點什麼?”翟悉已經開始挽袖子了。

“去收拾桌子。”王玉儒笑笑,想到什麼又補了一句,“你造的那些。”

“我這就去。”也不知道翟悉是跑的還是躥的,一溜煙就回到茶幾前埋首乾活。

“想吃辣嗎?”王玉儒問。

“吃!”翟悉生怕他聽不見似的,聲音大得都能掀牆了。

“涼拌吃嗎?”王玉儒又問。

“吃吃吃!”翟悉抻著頭喊。

“好,我看著做,”王玉儒打開油煙機,手扶在廚房門把上對外說,“你收拾完就可以了。”

“那你做好了喊我。”翟悉蹲在茶幾邊抬頭看向他。

“嗯。”王玉儒關上廚房門,溫油熱鍋操刀切菜。

雖然喬天市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但蔥薑蒜下鍋炸開的瞬間,也鳴響了今晚屬於這個家的第一聲炮竹。

這個年好像也沒想象中那麼無趣。

王玉儒這麼想著,臉上不著痕跡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