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煙囪給她留了電話,紙片薄薄的,塞在內衣縫裡,還附贈一粒鱗片。
汗水慢慢乾了,鞍洛的寒潮沒過去,她拎著行李箱下車,空氣裡能聞到一股蛇的陰氣。
萊枇不討厭蛇,世界上她最討厭衣櫃,壁虎,冬瓜,還有何珍。
何珍討厭什麼?
牆皮,頭屑,蚯蚓,下雨天,老化的電燈線。
數不清的,何珍什麼都討厭,除了何渡。
笨女人,壞女人,白癡女人。
數不清的,什麼都做了,就是做不了好媽媽。
蛇鼠一窩是最直白的箴言,甩尾巷住的都不是好媽媽,也不是好女人。
她們說好女人的定義由壞女人詮釋。
她們說好女人需要愛情,需要家庭,需要一副洗衣服時正好貼合指縫線的膠皮手套,需要一隻手作的搖籃床。
十來歲,小枇杷被丟掉了一切的壞女人們圍起來念咒。
她們說,長大了要當世俗的好女人。
她們說,長大了要離開甩尾巷。
所以——
“你回來做什麼?”
睫毛翻轉,視線裡寥然跨過七年,銀嫻老了,說話的語氣都皺巴巴,縮在她枯萎的嘴角,嵌進的一股爛木頭味。
甩尾巷不會變,記憶裡的窮酸氣沿著她內裡縫補丁的大衣飄過來。
有多拮據,染發劑隻買最便宜的,把將將維持的體麵,銀色的夾著暗灰——
一道道閃電,還是劈回到她身上。
行李箱被石磚勾到角落,一下聽不見風聲。
萊枇走上前,伸手捋了捋她的發。
不算嘲諷,但也不好聽。
“阿嬸,沒有錢買染發膏的麼?”
並不作聲,銀嫻已經從阿嬸到了阿婆的年紀。
皺紋像魚鱗,晃著尾,體麵的老化的兩隻眼珠沿著她裙擺一路挪到鞋跟。
亮麵,九厘米,純黑色。
乾燥的甲麵藏在襪子裡“嗶啵”一響,銀嫻縮了縮腳,聲音塌下去。
磚縫裡窸窸窣窣濺出來幾隻螞蟻。
一種不符合她身份的頹唐——
“49號的牌子沒摘。”
“你要是還認得路,就回去吧。”
眼聾心盲,有時候萊枇情願當一個路癡。
她太不可愛,要是能在暈頭轉向的時候扶著路標自言自語,不是會很招人喜歡的嗎?
隻是方向感太好,就算被人扔去荒郊野外也能辯識踩出一條生路來。
沒有機會做偵探做警官,也沒那個興致去幫助彆人,自顧不暇,很漂亮的四個字。
念著不成型的詩,行李箱的滑輪拖遝,她太大膽去看。
老樓裡亮著的燈照舊暗淡,金桔色的光輕得要從夜裡浮起來。
熟悉的路線,泛黃的涼鞋換了細高跟。
冬天的青苔凍成泥濘的霜,唯一籠在霧裡的一幢。
49號的牌子沒有摘。
何珍的名字照舊印在上麵。
隻是重新摹了紅色的漆,旁邊又加一支月季。
突如其來的惡心。
扶著濕黏的磚牆,萊枇扯那塊牌子摔到地上,吐得昏天暗地。
再也沒有那種氣味了。
何珍身上混著洗衣液和香灰的,總讓她自我懷疑的那種詭異氣味。
隻剩下這塊牌子,濕黏黏要把鼻腔堵住的腐爛的牌子。
多踩幾腳吧,泄憤的9厘米鞋跟無法刺穿。
不成型的家是不需要門牌號的。
就像何珍不需要牌位。
惡毒地取代光宗耀祖的無上榮光,死後把盜版墓碑刻意掛上房梁。
門牌號日夜晃啊搖啊,指縫裡的陳年血化成月季。
你要惡心誰?
你要惡心誰啊,何珍?
沒有人會來祭拜你的。
壞女人。
萊枇發誓,起碼她不。
絕不。
沒有上鎖的房子,鬼都不願意來。
屋裡卻可怕的潔淨,一塵不染。
小衣櫃變了整麵的大衣櫃,自助囚禁,萊枇掐著手吞咽三兩下,察覺自己泛酸的喉管再一次被堵住。
生活的氣息在消亡,連同生命一起。
蹊蹺之處,將牆上胡亂塗鴉的相框畫挪開,報紙剪下來的拚貼字歪歪扭扭黏著,兩行字,不合她性子的軟弱。
好好對舅舅
替我 贖罪
又是何渡。
好不公平,何珍。
愛和恨都隻施舍給一個人。
可是何珍。
死人是沒辦法談條件的。
該贖罪的,不會是我。
巷子裡太少看見過月光,於是一切細碎動靜都顯得震耳。
萊枇抬胳膊撕掉那幾個荒唐的字片,轉去掀桌櫃上一隻極小的白皮塑料殼的電飯煲。
冰透了,鍋底有貓爪一樣的刮痕。
兩隻乾硬的蚯蚓屍體覆在上麵。
冷眼看著,並不想碰,指縫交錯,連同紙片一起蓋嚴實,當邪祟封起來最好。
走的那年何珍還害怕這東西呢。
七年又變了多少?
劣質的風鈴陳列在角落,也有些不會變。
自省過多少次,驚弓之鳥不必出現在她的地界。
可他還是來了。
這樣狡猾的一聲,她聽見熟悉的——
“哢嚓——”
落地又開裂,乾荔枝碎掉的殼規整可愛,像孵出一隻新生兒。
當然拒絕是何珍,隻是蜜脯。
她脫了高跟鞋,先同乾果敘舊,絲襪破破爛爛,蹲下身,跟八歲時一個樣,沒見過世麵的好東西,隻一勁往嘴裡塞。
足弓被磨痛,刻意放慢了,連同眼神一起。
窗邊的手比那些年更粗糙了些,臉呢?
借著屋裡一點幽暗的暈黃,狡猾的來客攀著台子勾頭,寒涼的霧氣裡,一點點露出那張薄幸的臉。
以前像獅子,野性裡帶著青澀的躁。
現在呢?
到底是長開了,濃眉邪眼,隻剩下兩瓣唇,叼著手電筒,記憶裡一樣潮熱。
已經不太記得那種味道了。
十八歲貼著麵,從眼角吮到唇心,整個夏天鹹津津的汗都在他舌尖上淌過去的。
沒什麼好追憶,人就在眼下。
藏好那點零星的嘲弄,萊枇側著臉撥了撥頭發,又慢慢俯身。
果核凝在舌尖,親吻的姿態,但作弄。
“啵——”
彈珠一樣深褐色,帶著餘溫,小小的一粒射到男人左臉頰。
狀似羞辱,可惜失敗。
手電筒光束輕顫,下一秒看見好討厭的笑出現在他嘴角。
變樣了嗎?
一瞬下頭,萊枇多想叫自己再心狠一點,關了窗子夾斷這人的脖子最好。
明明同歲,裝出一副聖父的樣子做什麼。
荔枝肉的甜腥氣隱在舌根發酸,她轉身背對他,聲音也漬得乾啞。
“你倒是跟她們處得不錯。”
必然是銀嫻一轉頭把她回巷子的消息傳給了他。
這群壞女人分明最厭惡男人的,徐擔怎麼就成了例外?
還有什麼意外?
她始終沒有轉過頭,而他太輕鬆翻進來。
七年前少年青蔥的皮肉築成了剛折的肌肉線。
聖父羸弱的身子已在無暇顧及的七年裡變作此刻的壓迫。
他似乎不怕冷,脫了外套,單純扼製她冷漠的背影。
大衣落地,又被拾起來,隨意係到了萊枇腰上。
破絲襪裡涼澄澄的腿肉被摩擦,她突然察覺到他又長高不少,侵略性的鼻息下移,恰到好處落在她側耳。
“麗芸的老寒腿前年又嚴重不少,我找了醫生來巷子裡看過,難治。”
“你呢?”
不作聲,他頓了頓,又低頭笑一下。
“老了我可不想推輪椅。”
膝蓋發燙,七年前跪在巷子口,熟悉的溫度。
她想讓他滾,心卻一下沉了——
聽見變聲期後的嗓刻意放低,涼詭的夜話在耳畔廝磨。
“你知道何珍是怎麼死的嗎?”
簡訊短促,意外死亡。
“我猜,何渡不會跟你說實話的。”
“她就死在這兒,距離你五步,從小熟悉的那個臥室裡。”
溫存的擁抱姿態,和冰涼的僵硬動作。
他強製抓過她收攏的左手,慢慢撐開,邊低語著,掌心上慢條斯理,劃出一個橫斜的“殺”字。
“入室搶劫,加強l奸——”
“未遂。”
指關節被合攏,看不見“殺”字從指縫間溜走,他捏她緊繃的拳頭往上移。
灼熱的一塊緊貼心臟,那裡有一串未知的紋身在發燙。
他想,隻要你願意回頭。
可——
“所以呢?”
女人的聲音涼得像一塊碎玻璃。
尖銳的甲片刻在胸膛,她輕笑著收回手,像在嫌棄。
大衣滑落,她俯身去一旁穿上高跟鞋,撣了撣絲襪走過來,濕答答的鞋底粘著泥,踏著那件呢麵大衣剮得乾乾淨淨。
比羞辱更甚。
看來甩尾巷外麵的世界更適合她修煉成高等級的壞女人。
“安樂死是死,老死是死,病死是死,就算是強l奸?”
“未遂?”
“遂了又怎麼樣?”
“我連她的半根骨頭都沒見,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淡橘色光束扣在光裸的一塊腿肉,她俯身開行李箱,能發現那彎細窄的腰線薄到殘忍。
鼻息發涼,他笑不出來,隻站在原地。
不算質問,倒像自言自語。
“那你回來做什麼?”
她拿他當死人,半坐在一隻邊櫃上脫絲襪,又新套一條行李箱裡拿出來的。
小腿不知道在哪兒磕青了一塊,她屈著身子撓了撓,才漫不經心回他。
“還不是何珍當年跟紅姑做的交易,聽說還神神叨叨念了段咒,我怕死了遭報應,下輩子萬一被投去畜生道豈不是慘。”
鞍洛是個很神秘的地方,神鬼之說盛行,位高的信什麼寶藏懸跡,市井的流氓混混跟著瞎胡鬨,念經虔禱的也不在少數,兩海夾陸,還有許多未知的地界。
甩尾巷是其中之一。
隻留女客,未嫁者,拋夫者,從良者,自發聚集,百年來死過一些,客卻沒少過。
隻是到如今,紅姑也快撐不下去。
25年前繈褓裡養老送終的承諾被何珍無賴地燒進自己的屍骨。
最後一代,自然該由萊枇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