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臨期荔……(1 / 1)

甩尾巷49號 鰩吉 4389 字 7個月前

小煙囪給她留了電話,紙片薄薄的,塞在內衣縫裡,還附贈一粒鱗片。

汗水慢慢乾了,鞍洛的寒潮沒過去,她拎著行李箱下車,空氣裡能聞到一股蛇的陰氣。

萊枇不討厭蛇,世界上她最討厭衣櫃,壁虎,冬瓜,還有何珍。

何珍討厭什麼?

牆皮,頭屑,蚯蚓,下雨天,老化的電燈線。

數不清的,何珍什麼都討厭,除了何渡。

笨女人,壞女人,白癡女人。

數不清的,什麼都做了,就是做不了好媽媽。

蛇鼠一窩是最直白的箴言,甩尾巷住的都不是好媽媽,也不是好女人。

她們說好女人的定義由壞女人詮釋。

她們說好女人需要愛情,需要家庭,需要一副洗衣服時正好貼合指縫線的膠皮手套,需要一隻手作的搖籃床。

十來歲,小枇杷被丟掉了一切的壞女人們圍起來念咒。

她們說,長大了要當世俗的好女人。

她們說,長大了要離開甩尾巷。

所以——

“你回來做什麼?”

睫毛翻轉,視線裡寥然跨過七年,銀嫻老了,說話的語氣都皺巴巴,縮在她枯萎的嘴角,嵌進的一股爛木頭味。

甩尾巷不會變,記憶裡的窮酸氣沿著她內裡縫補丁的大衣飄過來。

有多拮據,染發劑隻買最便宜的,把將將維持的體麵,銀色的夾著暗灰——

一道道閃電,還是劈回到她身上。

行李箱被石磚勾到角落,一下聽不見風聲。

萊枇走上前,伸手捋了捋她的發。

不算嘲諷,但也不好聽。

“阿嬸,沒有錢買染發膏的麼?”

並不作聲,銀嫻已經從阿嬸到了阿婆的年紀。

皺紋像魚鱗,晃著尾,體麵的老化的兩隻眼珠沿著她裙擺一路挪到鞋跟。

亮麵,九厘米,純黑色。

乾燥的甲麵藏在襪子裡“嗶啵”一響,銀嫻縮了縮腳,聲音塌下去。

磚縫裡窸窸窣窣濺出來幾隻螞蟻。

一種不符合她身份的頹唐——

“49號的牌子沒摘。”

“你要是還認得路,就回去吧。”

眼聾心盲,有時候萊枇情願當一個路癡。

她太不可愛,要是能在暈頭轉向的時候扶著路標自言自語,不是會很招人喜歡的嗎?

隻是方向感太好,就算被人扔去荒郊野外也能辯識踩出一條生路來。

沒有機會做偵探做警官,也沒那個興致去幫助彆人,自顧不暇,很漂亮的四個字。

念著不成型的詩,行李箱的滑輪拖遝,她太大膽去看。

老樓裡亮著的燈照舊暗淡,金桔色的光輕得要從夜裡浮起來。

熟悉的路線,泛黃的涼鞋換了細高跟。

冬天的青苔凍成泥濘的霜,唯一籠在霧裡的一幢。

49號的牌子沒有摘。

何珍的名字照舊印在上麵。

隻是重新摹了紅色的漆,旁邊又加一支月季。

突如其來的惡心。

扶著濕黏的磚牆,萊枇扯那塊牌子摔到地上,吐得昏天暗地。

再也沒有那種氣味了。

何珍身上混著洗衣液和香灰的,總讓她自我懷疑的那種詭異氣味。

隻剩下這塊牌子,濕黏黏要把鼻腔堵住的腐爛的牌子。

多踩幾腳吧,泄憤的9厘米鞋跟無法刺穿。

不成型的家是不需要門牌號的。

就像何珍不需要牌位。

惡毒地取代光宗耀祖的無上榮光,死後把盜版墓碑刻意掛上房梁。

門牌號日夜晃啊搖啊,指縫裡的陳年血化成月季。

你要惡心誰?

你要惡心誰啊,何珍?

沒有人會來祭拜你的。

壞女人。

萊枇發誓,起碼她不。

絕不。

沒有上鎖的房子,鬼都不願意來。

屋裡卻可怕的潔淨,一塵不染。

小衣櫃變了整麵的大衣櫃,自助囚禁,萊枇掐著手吞咽三兩下,察覺自己泛酸的喉管再一次被堵住。

生活的氣息在消亡,連同生命一起。

蹊蹺之處,將牆上胡亂塗鴉的相框畫挪開,報紙剪下來的拚貼字歪歪扭扭黏著,兩行字,不合她性子的軟弱。

好好對舅舅

替我 贖罪

又是何渡。

好不公平,何珍。

愛和恨都隻施舍給一個人。

可是何珍。

死人是沒辦法談條件的。

該贖罪的,不會是我。

巷子裡太少看見過月光,於是一切細碎動靜都顯得震耳。

萊枇抬胳膊撕掉那幾個荒唐的字片,轉去掀桌櫃上一隻極小的白皮塑料殼的電飯煲。

冰透了,鍋底有貓爪一樣的刮痕。

兩隻乾硬的蚯蚓屍體覆在上麵。

冷眼看著,並不想碰,指縫交錯,連同紙片一起蓋嚴實,當邪祟封起來最好。

走的那年何珍還害怕這東西呢。

七年又變了多少?

劣質的風鈴陳列在角落,也有些不會變。

自省過多少次,驚弓之鳥不必出現在她的地界。

可他還是來了。

這樣狡猾的一聲,她聽見熟悉的——

“哢嚓——”

落地又開裂,乾荔枝碎掉的殼規整可愛,像孵出一隻新生兒。

當然拒絕是何珍,隻是蜜脯。

她脫了高跟鞋,先同乾果敘舊,絲襪破破爛爛,蹲下身,跟八歲時一個樣,沒見過世麵的好東西,隻一勁往嘴裡塞。

足弓被磨痛,刻意放慢了,連同眼神一起。

窗邊的手比那些年更粗糙了些,臉呢?

借著屋裡一點幽暗的暈黃,狡猾的來客攀著台子勾頭,寒涼的霧氣裡,一點點露出那張薄幸的臉。

以前像獅子,野性裡帶著青澀的躁。

現在呢?

到底是長開了,濃眉邪眼,隻剩下兩瓣唇,叼著手電筒,記憶裡一樣潮熱。

已經不太記得那種味道了。

十八歲貼著麵,從眼角吮到唇心,整個夏天鹹津津的汗都在他舌尖上淌過去的。

沒什麼好追憶,人就在眼下。

藏好那點零星的嘲弄,萊枇側著臉撥了撥頭發,又慢慢俯身。

果核凝在舌尖,親吻的姿態,但作弄。

“啵——”

彈珠一樣深褐色,帶著餘溫,小小的一粒射到男人左臉頰。

狀似羞辱,可惜失敗。

手電筒光束輕顫,下一秒看見好討厭的笑出現在他嘴角。

變樣了嗎?

一瞬下頭,萊枇多想叫自己再心狠一點,關了窗子夾斷這人的脖子最好。

明明同歲,裝出一副聖父的樣子做什麼。

荔枝肉的甜腥氣隱在舌根發酸,她轉身背對他,聲音也漬得乾啞。

“你倒是跟她們處得不錯。”

必然是銀嫻一轉頭把她回巷子的消息傳給了他。

這群壞女人分明最厭惡男人的,徐擔怎麼就成了例外?

還有什麼意外?

她始終沒有轉過頭,而他太輕鬆翻進來。

七年前少年青蔥的皮肉築成了剛折的肌肉線。

聖父羸弱的身子已在無暇顧及的七年裡變作此刻的壓迫。

他似乎不怕冷,脫了外套,單純扼製她冷漠的背影。

大衣落地,又被拾起來,隨意係到了萊枇腰上。

破絲襪裡涼澄澄的腿肉被摩擦,她突然察覺到他又長高不少,侵略性的鼻息下移,恰到好處落在她側耳。

“麗芸的老寒腿前年又嚴重不少,我找了醫生來巷子裡看過,難治。”

“你呢?”

不作聲,他頓了頓,又低頭笑一下。

“老了我可不想推輪椅。”

膝蓋發燙,七年前跪在巷子口,熟悉的溫度。

她想讓他滾,心卻一下沉了——

聽見變聲期後的嗓刻意放低,涼詭的夜話在耳畔廝磨。

“你知道何珍是怎麼死的嗎?”

簡訊短促,意外死亡。

“我猜,何渡不會跟你說實話的。”

“她就死在這兒,距離你五步,從小熟悉的那個臥室裡。”

溫存的擁抱姿態,和冰涼的僵硬動作。

他強製抓過她收攏的左手,慢慢撐開,邊低語著,掌心上慢條斯理,劃出一個橫斜的“殺”字。

“入室搶劫,加強l奸——”

“未遂。”

指關節被合攏,看不見“殺”字從指縫間溜走,他捏她緊繃的拳頭往上移。

灼熱的一塊緊貼心臟,那裡有一串未知的紋身在發燙。

他想,隻要你願意回頭。

可——

“所以呢?”

女人的聲音涼得像一塊碎玻璃。

尖銳的甲片刻在胸膛,她輕笑著收回手,像在嫌棄。

大衣滑落,她俯身去一旁穿上高跟鞋,撣了撣絲襪走過來,濕答答的鞋底粘著泥,踏著那件呢麵大衣剮得乾乾淨淨。

比羞辱更甚。

看來甩尾巷外麵的世界更適合她修煉成高等級的壞女人。

“安樂死是死,老死是死,病死是死,就算是強l奸?”

“未遂?”

“遂了又怎麼樣?”

“我連她的半根骨頭都沒見,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淡橘色光束扣在光裸的一塊腿肉,她俯身開行李箱,能發現那彎細窄的腰線薄到殘忍。

鼻息發涼,他笑不出來,隻站在原地。

不算質問,倒像自言自語。

“那你回來做什麼?”

她拿他當死人,半坐在一隻邊櫃上脫絲襪,又新套一條行李箱裡拿出來的。

小腿不知道在哪兒磕青了一塊,她屈著身子撓了撓,才漫不經心回他。

“還不是何珍當年跟紅姑做的交易,聽說還神神叨叨念了段咒,我怕死了遭報應,下輩子萬一被投去畜生道豈不是慘。”

鞍洛是個很神秘的地方,神鬼之說盛行,位高的信什麼寶藏懸跡,市井的流氓混混跟著瞎胡鬨,念經虔禱的也不在少數,兩海夾陸,還有許多未知的地界。

甩尾巷是其中之一。

隻留女客,未嫁者,拋夫者,從良者,自發聚集,百年來死過一些,客卻沒少過。

隻是到如今,紅姑也快撐不下去。

25年前繈褓裡養老送終的承諾被何珍無賴地燒進自己的屍骨。

最後一代,自然該由萊枇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