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一) 熙炎十九年春(1 / 1)

行行重重行 沉年舊事 3799 字 7個月前

這是熙炎十九年的春天,晚風中還挾著些許料峭的寒意,卻無礙偌大的洛京城沐浴在一片繁華祥和之中。還未到申時,朱雀大街兩旁已是燈火通明,商戶的旗幡在風中招展,喧騰的聲音仿佛一鍋燒開的滾水。

這是洛京,是大雍朝的京都,是天下最繁華富庶之地。如果望著眼前的場景,已經很難讓人想起,當年那場幾乎使得大雍一朝傾覆的戰亂。

那是明帝四十二年,南蕃的軍隊長驅直入,天子東巡,洛京失陷。朱雀大街同今日一般,人潮擁攘,隻不過那時的百姓,疲於奔命卻又無處可逃。等到天子重返洛京,洛京早無他那個華彩耀目的盛世模樣。

天子不曾想過,這洛京城,南蕃人來光顧過,漠北人來光顧過,甚至天子本人都在東巡前狠狠壓榨了一波,又怎麼可能還是當年模樣。

明帝和他的盛世都被埋在了黃土之下,年複一年,這洛京城卻又綻放出盛世的光彩,不得不讓人唏噓感懷。

朱雀大街的儘頭,坐落著洛京第一樓——朝鳳樓,在朝鳳樓的頂樓,恰好能遠眺那浩浩蕩蕩、奔流至東的平江。朝鳳樓裡,年輕的學子正三五結群,高聲論談著當前整個大雍的時聞。

他們大多都是從外地趕赴洛京,這個天下讀書人都向往奔赴的聖地。洛京最大的燕子隘渡口,每天不知道要迎來送往多少這樣的年輕人。燕子隘長年擠滿了平江上來來往往的渡船。

而隨著長公主大敗南蕃的捷報傳至洛京,更多的人踏上了前來洛京的路,似乎朱雀街上都顯得擁擠了許多。

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一舉國盛事,漫長的數十年,驕傲的神情才又回到大雍黎庶的臉上。還記得當年慘禍的老人老淚縱橫,而年輕人正躊躇滿誌地要在這盛世做出一番事業。朝鳳樓裡的學子拍著闌乾,對著大江,高呼公主的賢明,高頌當今的聖德。

“你們可知,南蕃一戰,火薜荔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火薜荔是誰發明的,你們可曾聽聞?”

在場的許多人都被勾起了興趣,可也有廣博多聞的學子不肯給他賣弄,當即拆台。

“這還能不知,正是和咱們腳下的朝鳳樓同根同源!”

學子們嘩一下震詫開。“居然是賀師!”“賀師果然奇人耶!”“原來是賀師!”

學子們的驚歎此起彼伏。而人群之中,卻兀地顯出一聲哀嘯。

眾人齊齊望過去,隻見那個年近弱冠的學子,幾乎快要垂淚。“嗚呼哀哉,恨此生不能得見賀師矣。”他們這才想起,賀師已過世十餘年了。

他們口中所謂的賀師,是個早早作古的人,被稱作賀師,也並不是因為這人廣收弟子,桃李天下,雖然她的確有幾個傳承衣缽的徒弟。不過也恰恰受益於這幾個徒弟,“賀師”的名號響徹大雍。

大徒弟,年歲也最長,焦南鶴園書院的院長,十餘年來兢兢業業,將鶴園書院發展成了整個寧州最大的書院。

二徒弟,工部侍郎,火薜荔就是經她改良之後,用於南蕃之戰。如今的工部尚書已將致仕,看來登上一部主位也是指日可待。

三徒弟,賀師弟子中官運最亨通的人,如今已是吏部尚書,深受陛下器重。

四徒弟,唯一一個從武的,也參與了南蕃之戰,為一副將,主將正是南蕃之戰最大的功臣——長公主。

五徒弟,乃是榮陽一下縣的縣令,早年包括現在,對比賀師的其他弟子來說,聲名並不顯,但也是個勤勤懇懇的好官。

六徒弟,也是最小的徒弟,賀師去世時她甚至還沒成年。不過,賀師似乎格外鐘愛這個弟子,她的爵位竟讓幼徒承襲了。

這六名弟子,因隨賀師於焦南鶴園就學,故又被稱作,焦南六子。而這六名弟子中,前五人又被稱為鶴園五賢。

也許對於這位賀師而言,記住她的,懷念她的,遠比她所想象中遷怒她的、憎恨她的還要多得多。除了當年相識的故人,這世上絕大多數人並沒有和她遇見過、接觸過、相處過,可是世人知道大破南蕃的火薜荔,知道享譽寧州的鶴園書院,也知道洛京這座屹立風霜的朝鳳樓。她的遺澤,真的很多。

甚至很難說,安坐在這華麗馬車中的女子,是否也是她的遺澤之一。除了正當中的這副最高大、裝飾最精美的馬車,前後還並有無數的箱籠,每副箱籠旁都有至少兩個扈從看護,整個車隊兩邊,還有嚴密的甲士守衛。最前頭的那個甚至披掛了一整副雁翎甲,旗兵跟在他身後,榮王的旗幟高高地在風中飄揚。

沿途看見的百姓才猛然驚覺,原來是陛下的幼子榮王前赴榮陽就藩。這似乎也昭示了皇位繼承之爭的最後落幕。

馬車中的女子正是榮王的母親,陛下的淑妃。陛下半月前就已經明旨,命淑妃和榮王一同就藩,也不知是皇帝的仁慈還是絕情。這道明顯不合曆來禮法的旨意也惹來朝野上下許多議論,不過看見榮王的車架一路浩浩蕩蕩地從朱雀門出,想來聖心獨斷,也無可更易了。

皇帝沒有重新賜予淑妃什麼品級、封號,於是扈從們還是稱呼她為淑妃娘娘,也許等皇帝殯天之後,淑妃就可以變成相對名正言順的太妃了。

這位淑妃,在旁人看來不得不說是福澤深厚,當今陛下的後妃之中,鮮有如她這般過得順遂的。

淑妃名史靜言,出生並不顯達,唯有父親在明帝時期做了一小官,隻是後來洛京突變,她在戰亂之中和當今陛下相互扶持,陛下感念情分,後來封她做了淑妃,十幾年來屹立不倒。

身後的繁華漸漸遠去,過往的記憶裡浮現眼簾,正如十六歲的她輕輕撥弄一隻精巧的走馬燈。史靜言想起那人離開洛京的那日,天空中也彌漫著如此豔麗的紅霞。她沒有相送,因為她在高高的宮牆內,抬頭隻能看見四四方方的天。

寧州啊,是個好地方,她無端地想。她沒有親眼見過鶴園,也沒有親身去過焦南,她將抵達的地方,是和寧州相隔甚遠的榮陽。可是榮陽也有那人的印記,她也是那人留下的印記。如果沒有她,史靜言會死在那場戰亂裡,像千千萬萬個死去的百姓那樣。

車架行駛中,史靜言已經忘卻了前路,忘卻了方向,她沉溺在往事之中,試圖在龐雜的記憶裡捕捉那張已經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變得模糊的臉龐。在若隱若現的光線中,她仿佛一座木塑雕像,麵容慈和,神情恬淡。

長史前來稟告,說車架已經進了桐州,暫且在桐州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啟程。

聲音同時驚擾了馬車裡的兩個人。原來馬車裡除了史靜言,還有她被封為榮王的孩子。這個孩子實在是太安靜了,這樣漫長的旅程中,居然沒有出過一點聲音。他先是靜靜坐在母親的腿邊,後來隨著馬車顛簸,他在搖晃之中逐漸睡去,像一隻幼犬依偎著母親。

也許正是因為他太過靦腆的性格,讓作為皇帝已經冷酷了心腸的父親還抱有一絲舐犢之情,才把他趕去遙遠的榮陽。皇帝徹底斷絕了這個孩子繼位的可能,他讓這個孩子的母親同往,將富庶的榮陽賜給他作封地,令老練的官員做他的長史,即使代價是,他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踏入洛京宮城。

桐州一下子吸引了從未出過洛京的孩子,他從馬車上下來之後,便在不停地打量四周,仿佛一隻剛從籠子裡飛到山林之間的灰雀。此刻他才終於有點符合這個年紀的活潑。

他在桐州的石板路上追著自己的影子踩來踩去,兩個仆役提著燈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邊。直到史靜言輕輕地喚他,“齊兒”。他朝母親揚起了一個笑臉,眉毛像月牙一樣彎起來。

“母親,這裡真漂亮。榮陽也會像這裡一樣漂亮嗎?”

他的語氣中有明顯的輕快,對於那個從未見過的名為榮陽的地方,他甚至有一絲憧憬。也許等他再長大一些,才會發現他曾經失去了多麼重要的東西,可現在,他隻有滿心的期待和喜悅。

史靜言沒有正麵回答他,她隻是溫柔地牽起他的手,和他說:“每座城都有每座城各自的模樣,等咱們到了榮陽就知道了。”

多年之前,史靜言也曾在驛站落腳,隻是那時戰亂四起,驛站也殘破不堪。如今大雍已經重回盛世繁華,眼前的桐州驛站也被修葺得格外富麗堂皇。

也許相比皇宮,大雍的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能算作富麗堂皇,可隨著和皇城的距離越遠,史靜言越來能感受到她曾經苦尋不得的自由。而她身邊的孩子,或許要過很多年,才能發覺那個名為皇帝的父親,所給予他的一點難得的善意。

是的,和朝野上下大多數人所揣測的帝王無情不同,史靜言一直都堅信,這是皇帝給予他們母子的善意,也是史靜言想要的,樂意接受的善意。

旁人都說當今陛下的幼子性格柔順,其實他隻是太像他的母親。史靜言自幼便是個文弱的孩子,長大了也沒有太大的主見,母親給她所預想的最好的安排,是讓她待字閨中的時候,聽父母的,出閣之後,聽丈夫的。

戰爭發生得太過倉促,一夕之間,無數人的命運都發生了變化。史靜言想了多少年,也沒想明白,這變化對她來說是好是壞。很多年裡,她都在撫摸腰側那枚打成石榴花的絡子,仿佛追問一個不再回答她的人。

驛站被打掃得整潔一新,刻著雲紋的香爐正嫋嫋飄起幽沉寧靜的沉水香。一道身影修長挺拔地立在簷下,見史靜言母子二人來,雙手交疊,躬身一拜。

在桐州的驛站裡,史靜言見到了一個從未預料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