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林覺上半身支在窗台上,托腮發呆。十點一刻,和林覺約好今天在他家玩紙牌的小哥哥出現在門口。他放下泛酸的手,轉去床邊拾起一隻紙做的飛機。
父親在草坪上喊他下來,林覺充耳不聞。
他走到窗前,將紙飛機擲向天空。
潔白、羸弱的小物什在空中停留了三四秒的時間,很快晃蕩了一下,落在隔壁的院子裡。
隔壁很久沒住人了,帶尖刺的酸橙樹在兩三年內瘋長,枝椏橫生,張牙舞爪,是密不透風的天然籬笆。
林覺跑下樓,牽起小哥哥的手往外走,停在隔壁那扇緊閉的庭門前。
“我的飛機,在裡麵。”
“你想要它?”小哥哥問。
林覺點頭。
“在這等我。”
小哥哥的背影在隔開兩家房舍的過道入口消失不見,林覺蹲在地上,拾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寫字,溫習上周的功課。
他一筆一劃,默完老師教的古詩,一雙鞋映入林覺眼簾。
小哥哥翻起的上衣兜著幾顆酸橙,酸橙上是他的紙飛機,邊角沾上了泥土。
林覺默不作聲地盯著小哥哥手臂上的劃傷,他接過飛機,又塞了一顆酸橙進衣服口袋。
“都給你。”
林覺仰起腦袋,費勁和他平視:“謝謝。”
“不客氣。”
塞好酸橙,林覺重新牽起小哥哥的手往家裡走。
他偏過視線,再去看小哥哥的手臂,傷已經消失不見了。
十年後。
“來杯天然咖啡。”
雜貨店內,穿過老舊玻璃窗的光線裡灰塵浮動。林覺趴在櫃台上打瞌睡,不出意外地被來喝咖啡的客人用卷起的報紙筒拍醒。
“年輕人,大白天的貪睡可不行。”柏叔仔仔細細鋪開剛才卷起的報紙,戴上老花鏡,從最左邊的小字讀起——
十三城公曆1107年 8月21日毒速0.000325cm/h 濃度- -
林覺伸了個懶腰,轉身去找他要的那種咖啡,“我貪睡證明我年輕。”
“一代不如一代。”柏叔搖搖頭,摸出兩張沒有半點皺的舊幣放在櫃台上,“錢幫你付了,陪我這個老人家喝一杯吧。”
林覺打開紙包,底下隻有淺淺一層咖啡豆。他不信邪地晃了晃,可惜並沒有變多。
他推回兩張紙幣,“隻剩一點了,今天算我請你。”
柏叔的視線從報紙上移開,手哆嗦了下,“沒有了?”
“沒有了。”林覺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
他所在的小鎮上,唯一販售這種咖啡的隻有林覺祖母開的雜貨店。柏叔天天來喝的,還是以前的存貨——已經沒有地方可以用來種這些昂貴的消遣物了。
柏叔折起報紙,推回紙幣,慢慢起身,“剩下的留給你吧。真是,一次咖啡都沒喝過的人,泡咖啡的手藝居然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
“就當你是在誇我了。”林覺聳肩,收起紙包。他本來想放回原處,看著柏叔顫顫巍巍的背影,林覺折起塞進了上衣口袋。
樓上的鈴顫了一聲,隻是輕微的響動,林覺還是憑聽覺和經驗辨彆出了風吹和手拉的區彆,他拉下卷簾門,跑上了二樓。
二樓是祖母的居室,頂上還有個小閣樓,原本是林覺的住處,現在被堆滿了雜物。二樓的居室狹窄,對於一個患病的老人來說,空氣並不算通暢。
上午氣溫升了許多,林覺打開窗戶,扶祖母起來。
頭發花白的老人在咳嗽了幾聲後,視線清晰了一點,“小覺……”
“我在,”他拎起茶壺,倒了一杯水遞給祖母,“花姨做了粥送過來,在下麵溫著,現在要吃嗎?”
老人搖搖頭,推開孫子的手,“彆管我,出去、去跟朋友玩。”
“這個點他們都還沒起,我去找誰玩?”林覺看著她喝水,又下樓端粥上來,監督祖母吃完。
不算上他叔叔嬸嬸的話,祖母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
五年前,他和爸爸媽媽居住的小鎮被時隔69年大爆發的“毒”淹沒。爆發前幾天,他剛好被祖母接到中心城,幸免於難,但留在那裡的父親母親,全部失去了音信。
“毒”和人類共存的時間已不可考究,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十三城建立之前,“毒”就已經存在了,它可以穿透一切材料,消滅範圍內的所有生命體。
在殃及他們一家的那次爆發之後,“毒”蔓延的速度漸趨穩定,邊陲城鎮的居民往裡進行了一次大遷移,暫時獲得了安全保證。
祖母身體還好的那幾年,林覺跟著她住在雜貨店的樓上;祖母病倒意識不清醒那段時間,他叔叔藏起了祖母的存折,以拒絕支付醫藥費作為威脅,將雜貨店包括樓上占為已有,逼身無分文的林覺交房租。
好在畢業後出來工作的竹馬哥哥收留了他,林覺在他家一住就是兩年。
陸聞和他是一個小鎮出來的,隻不過陸家在兒子考上中心城的學校後就搬了過去,時間剛好是“毒”爆發前幾個月。陸叔叔是十三城內有名的商人,跟妻子在外麵經常一兩年都不回來一次,林覺上次見他們還是在祖母病倒之前。
祖母胃口越來越小了,早上吃了東西,中午和晚上就吃不下,又常常在睡覺,很少活動。林覺算是在雜貨店兼職,上午六點到十一點,工錢全墊在了祖母的醫藥費裡。等他每晚喝得爛醉的叔叔睡清醒過來,林覺就要去朋友家餐館幫忙,在那吃個午飯,下午再去郵局接單跑腿,晚上在夜校給半工半讀的孩子上一小時數理課,然後他要去派出所等陸聞下班,一起回家。
叔叔過來已經快12點了,林覺狂踩單車趕到飯館,不那麼湊巧的是,徐禕禕她爸在。
“我看看,來蹭飯的幾個人都到齊了啊。”殺豬刀“噌”的一聲落在厚砧板上,徐正鑫扛起新鮮的豬肉放進冰櫃,光這幾個動作,就夠嚇得幾個沒怎麼見過世麵的十幾歲少年低頭不語。
濃烈血腥味讓人忍不住作嘔,蘇俞寧暗暗叫苦,怎麼就趕上這屠戶殺豬回來了。他偷偷去瞟林老大和秦二,這兩個人緊緊盯著自己的鞋不敢抬頭,儼然一副認錯的樣子。
“是你嗎?”徐正鑫眯起眼,揪住蘇俞寧的耳朵。
“啊,啊啊,不是,叔叔,這裡邊肯定有什麼誤會,要不您先、先鬆開?”
蘇俞寧痛叫了起來,餘光瞟到兩個同犯在偷笑。
徐正鑫殺雞儆猴似地覷了剩下兩個人一眼,林覺和秦複脊背不由挺直,“反正你們三個總有一個是主謀,要不是我在禕禕書桌上找到了這幾張車票,不然我都不知道你們明天要去益光城!”
“叔,叔,你先鬆開,”蘇俞寧挨不住疼,馬上招供,“是秦二出的主意!他說要在林老大去高塔區上學之前,大家聚一聚。”
徐正鑫鬆了手,像是才想起自己剛殺了豬手臟,在水龍頭下衝了衝,可憐的蘇俞寧想揉揉自己的耳朵,結果摸到了一把血,差點沒暈過去,還是林覺抵住了他。
“不早說,我還以為你們幾個算計著把禕禕拐走。”
秦複默默看了眼那把閃著冷光的殺豬刀,“叔,我們哪敢?”
“諒你們也沒這個膽子,”徐正鑫擦乾淨手,視線轉到林覺身上,“你什麼時候走?”
“五天後。”林覺答。
徐正鑫挑眉,語氣輕快,“這麼快,就是說我們以後都見不到你了?”
“……”林覺聽不出他是在惋惜自己的離開還是慶祝少了一個可能會禍害他女兒的人,後者的可能性估計更大點。
“後天叫上小陸,過來吃頓飯,”徐正鑫提起刀,掀開隔簾正要往外走,又扭頭,露出一口與他職業不相符的森森白牙,提醒林覺,“彆忘了。”
他走後,三人俱鬆了口氣,過了會兒,徐禕禕端餐盤進來,不好意思地道歉,“我爸是不是嚇到你們了。”
“不會不會。”秦複緊張地擺手。
扶著腦袋才不至於暈過去的蘇俞寧站直了身:“我們怎麼可能會被嚇到。”
“我餓了。”林覺接過徐禕禕手上的臟盤子走到水池前刷了起來,秦複和蘇俞寧也趕緊去客堂幫忙端盤子。
客人散得差不多了他們才能吃飯,今天是工作日,要早一點。
午飯間隙,林覺給他們展示了從雜貨店帶出來的咖啡豆。紙包在四人的午餐中間鋪開,圓滾滾的豆子四散,蘇俞寧拈起一顆直接往嘴裡放,其他人都在觀察他的反應。
“好吃嗎?”秦複問。
蘇俞寧吐舌頭,“苦,不過可以吃下去。”
“我聽說,咖啡是泡來喝的。”還係著圍裙的徐禕禕立在一邊,疑惑他們正在進行的嘗試。
林覺點頭,“嗯,是飲料。”
已經咽下的蘇俞寧幽幽地看著他:“……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又吃不死人,而且,”林覺單手撐下巴,“看你這樣吃,也挺好玩的。”
“我也想試試。”秦複開口,三個人齊刷刷地看向林覺。
林覺放下手,有些無奈,“好吧,明天車是七點五十,你們七點過來。”
“謝謝林老大!”
“你們在聊什麼?”穿警服的老頭進來,笑嗬嗬地打招呼,後麵跟著一個同樣穿警服的年輕男人。
徐禕禕遞上菜單,“你們吃點什麼?”
“B套餐,”老警官轉頭,“小陸,你呢?”
“一樣。”
年輕警官身材高大,進來後這間小餐館一下子顯得逼仄起來。他的視線掃過右邊桌子的一眾人,最後停留在嚼著麵包的人身上。
林覺朝他揮了揮手,咽下麵包,“你們怎麼來了?”
這裡離他工作的地方可不算近。
馮警官替徒弟答了,“左醫生家的狗被什麼給咬死啦,說是怪物乾的,搞得人心惶惶。”
“怪物咬死了大藏獒?怎麼可能?”蘇俞寧馬上反駁。
“是挺奇怪,我們這的怪物都登記過了,三隻最近都在東邊活動,按理說不會跑到這來——”馮警官瞥到桌上的紙包,驚喜:“是咖啡豆嗎?天,我多少年沒喝過咖啡了。”
在被他搶走前,林覺及時收好。
“小林,你太不夠意思了。”馮警官為沒得到的紙包惋惜。
黑白電視機正在播動畫片,滑稽可笑的畸形反派被機智勇敢的人類主角捉弄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在原地轉圈,最後被甩飛了出去,變成天邊的一個小黑點。
“左醫生是在懷疑這樣的東西咬死了他家的狗嗎?”蘇俞寧指了指反派,跟著動畫片的音效大笑起來。
林覺撕了剩下的麵包扔進雜菜湯裡,端到陸聞對麵,坐下和他一塊吃。
“你工資發了嗎?”
陸聞搖頭。
“我記得是今天。”
“推遲了。”
陸聞解開警服外套扣子,取出裡衣口袋的錢包交給他確認。林覺晃了晃,錢包裡隻有幾個硬幣叮當響。打開一看,果然隻有兩三張麵值很小的紙幣和五六個硬幣。
“郵局也說過兩天才能結算工錢,”林覺垂頭喪氣,“可我想吃魚,晚上就要吃。”
陸聞低頭不說話,很快他想到了什麼,打開腰包,取出一封紙袋給林覺。
“是魚乾嗎?”林覺眼裡閃過一絲驚喜。
“……不是。”
紙袋裡是兩塊餅乾,一塊已經有點碎了,另一塊還是完整的。林覺盯著餅乾看了一會兒,拿出來吃了,沒再提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