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飄起細細小雨,陳晉輝慢悠悠地走在夜晚古老的巷道中。
不急不緩,實在是沒有什麼好急的,家中早已無人等待。
活了幾十年,除了回憶,他好像什麼都沒有留下,但轉念一想,他至少還有回憶。
陳晉輝把阿雲帶回家那年,他二十二歲,阿雲十二歲。
他並不是什麼善良的人,哪怕看到葬禮上憔悴到像一張白紙的阿雲,他心裡也並沒有什麼過多憐憫的情緒。
這個世界上,可憐的人多了,他自己也挺可憐的,沒有多餘的感情去同情阿雲這樣的有錢孤女。
然而陳晉輝貪圖阿雲的家業,就必須承擔阿雲這個責任。
陳晉輝裝作一個好哥哥,哄著阿雲跟他走了,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至於阿雲,一開始真的是責任。
他大她十歲,他很自然地把自己放在哥哥的位置,像天底下所有的哥哥一樣,他學著照顧自己的妹妹。
本來什麼都不會的他,漸漸學會了煮飯,學會不同顏色的衣服要分開洗,學會綁頭發的三種方法。
阿雲算是一個很省心的妹妹,學習成績好,從不在外麵惹事,他忙起來的時候,她中午偶爾會帶飯給他。
公司的副總還笑話他,有了阿雲這樣的好妹妹,難怪看不上其它女人。
陳晉輝的臉瞬間就黑了下來,斥道:“彆胡說八道,她還是個孩子。”
他們的關係決定了,無論阿雲多大年紀,在陳晉輝眼裡,她隻能是個孩子。
但青春期裡的阿雲不這樣想。
阿雲從來不叫陳晉輝哥哥,一直連名帶姓稱呼他,陳晉輝糾正過幾回,阿雲改不過來,便也由了她。
在十六七歲的阿雲心裡,陳晉輝就是陳晉輝,是成熟穩重的男人,他千般好萬般好,學校裡散發著汗臭的男生及不上陳晉輝一點。
阿雲懷揣著暗戀心事,獨自幸福憂傷了幾年,直到十八歲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陳晉輝在家裡坐了一桌子菜為她慶祝。
那天晚上,阿雲第一次喝酒,但她沒有醉,她清醒地吻了陳晉輝,看著他驚慌失措的表情,笑著說:“陳晉輝,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陳晉輝怎麼可能不知道,兩人朝夕相處,少女包含愛意的目光避無可避,他隻是裝作不知道。
他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但他也不是禽獸,他至少不能欺負阿雲。
阿雲是他世界上最後一個在乎的人,他不能傷害她。
於是陳晉輝裝作無事發生,而阿雲卻一次次用行動撕破他的平靜偽裝。
阿雲開始交往男友,並且換得很勤快,看得順眼就追,膩了就甩。
很詭異,阿雲戀愛不是單單為了戀愛,隻是她想在快節奏猛烈的愛意裡重拾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被拒絕一次就夠了,她決定收回對陳晉輝的愛,她不信除了陳晉輝,她難道還喜歡不了彆人。
事情的轉機在一天傍晚,阿雲和小男友看完電影,小男友送自己回家,熱戀中的人總是難分難舍,阿雲和男友在牆邊接吻,正好撞上下班回家的陳晉輝。
陳晉輝二話不說,出拳打了小男友,一把將阿雲拉到身後,小男友也不是吃素的,立馬還手了。
兩人打得不相上下,都掛上了彩,陳晉輝這一打,也把阿雲戀情打散了。
因為阿雲發現,在男友和陳晉輝之間,阿雲希望陳晉輝打贏,甚至她還在心裡埋怨男友下手太重,讓陳晉輝的右臉掛上了淤青。
晚上阿雲拿著藥箱來到陳晉輝房間,阿雲細致地給陳晉輝的傷口塗上碘伏,夏天的晚上總是這樣悶熱,阿雲胸口微弱地起伏著,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
以至於陳晉輝吻上來的時候,阿雲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她像一個失重的人抓住任何能抓住的東西,她緊緊攥著陳晉輝的衣角。
那天晚上的細節,後來阿雲忘得差不多了,隻記得陳晉輝說了一句。
——“阿雲,我會對你好的。”
這句話阿雲一直沒有忘記過,分開的時候,阿雲哭著對陳晉輝回憶這句話,那時候她隻想要自由。
她想要的好,就是陳晉輝給她自由。
一直不肯放手的陳晉輝在聽到阿雲說完這句話後沉默了很久。
阿雲和陳晉輝以這句話開始,也以這句話結束。
戀情開始之後,兩人的相處模式沒有太大的改變,陳晉輝仍然是那個照顧者的角色。
阿雲考上本地的重點大學,軍訓的時候住校,陳晉輝隔三差五地去給阿雲送東西,但他偏偏自己不進去,讓身邊的小年輕助理送去宿舍樓下,而他隻在車裡等。
陳晉輝的小心思被阿雲察覺,阿雲又恨又氣地給他打電話:“陳晉輝,你腦子有問題,不就是大幾歲,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陳晉輝笑笑:“影響不好,我怕你同學說你閒話。”
“有什麼閒話好說的,大學裡夜不歸宿的人多得去了,誰管你那麼多。”
“好了,好了,保溫壺裡是魚湯,冷了就不好喝了,你趁熱喝。”
阿雲心口一暖,責怪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整個大一,阿雲都很快樂,暑假阿雲還拿到了駕照,第一次開車上路,陳晉輝坐在副駕駛提心吊膽,結果還真的小小地剮蹭了一下。
嚇得陳晉輝沒收了阿雲的車鑰匙,暫時不給她車開。
滿打滿算阿雲和陳晉輝就交往了一年,大二的某一天,阿雲發現自己月經延遲了半個月,連忙去藥店買驗孕棒。
沒想到真的中了,阿雲在學校的廁所裡哭著給陳晉輝打電話,那時候阿雲年紀太小,自己都還是個孩子,遇見這種事,完全不知道怎麼處理。
幸好陳晉輝是一個靠譜的人,他立即幫阿雲請假帶她去醫院做檢查,確定是否真的懷孕。
一路上陳晉輝不停地安撫著阿雲,兩個人都沒有提,如果真的有了,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
陳晉輝快三十歲了,他內心深處是渴望和自己愛的人有一個血脈相融的小孩,但阿雲還不到二十歲。
做人不能那麼自私,他知道阿雲還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
結果出來之後,兩人意見一致,不要這個孩子。
手術那天,阿雲看到醫生拿出麻醉針的時候,突然心裡有一股強烈的不舍。
阿雲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後悔,但她在手術台上決定留下這個小孩。
陳晉輝雖然不說,但阿雲知道他很高興。
快顯懷的時候,阿雲辦理了休學,阿雲因為沒到年齡不能領證,隻能辦酒席。
陳晉輝在市中心最好的酒店設了八桌,多是陳晉輝事業上的朋友,阿雲沒有邀請任何人,並不是阿雲人緣不好,隻是阿雲心中始終被羞恥二字圍繞。
她還在上學就懷孕了,因為懷孕不得不和陳晉輝結婚,她覺得很羞恥,這跟陳晉輝是不是她喜歡的人無關。
隻是她還年輕,她的字典裡尚且沒有寫下結婚這兩個字。
整個孕期,阿雲十分痛苦,不僅是身體上的痛苦,還有心裡的落差。
她每天待在家裡,早上送陳晉輝出門,晚上為陳晉輝留燈,陳晉輝工作很忙,隻能請保姆照顧她三餐。
阿雲覺得很難受,就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她明明是懷了一個小孩,卻好像從身體裡失去了什麼。
陳晉輝在她心裡也越來越模糊,從她喜歡的人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形象。
有一天,阿雲在電視裡看到陳晉輝的采訪,她第一眼沒有認出電視裡的那個西裝革履的人是陳晉輝。
阿雲想,一定是陳晉輝穿得太正式了,他在家裡從來不會這樣穿,自己認不出來也是正常的。
可轉念又想那可是陳晉輝,她喜歡了很多年的陳晉輝,她輕輕撫摸自己隆起的肚子,後知後覺地想,原來不愛是一個瞬間。
從這一個瞬間起,她不愛陳晉輝了。
孩子在肚子裡麵輕輕踢了一下,阿雲的心猛地陷入了一種恐慌的情緒裡。
可是怎麼辦,陳晉輝怎麼辦,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
阿雲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