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間微不可察的一日,我那重複的時間和單調的隻有沙塵的星球降落了一個機器一個人。
我的星球以前是有人的,但是都消失了,說是去尋找更適合生活的家園了,我不理解,我覺得我生活的還可以。
好吧,準確來說那個人是狼狽的和機器一起摔下來的。
他起初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而後帶著滯頓感站了起來,臉上掛著傷和沙,但也不影響他淩厲的美感。我推測他是有良心的回來看我的原住民或是生存環境和我們這裡差不多的外星客人,因為他並沒有因過分飛揚的沙石而不適。
所以我決定屈尊降貴,放下這個星球珍寶——唯一一朵玫瑰的高傲,主動和他說話:“喂。”
他正往這裡走的步伐停了下來,黑色的外裝裹纏滿沙石,我暗暗嫌棄,得趕緊讓他去換洗衣物。——算了,我們這裡除了我沒有什麼東西是潔淨的了。
這個愚蠢的生物正在四處張望,最後安靜的俯身望向玻璃罩中的我:“……玫瑰?”
“對,是我在說話。”我滿意的展示自己。
他似乎在嘗試練習驚訝的表情,因為他的驚訝看起來並不驚訝,而隻是在配合我作為玫瑰卻會說話的事件。
接著他的臉上浮現了我日後不斷思索和體味的神色——不同於任何一種我見過的表情,說實話有點奇怪,含著幾分割裂感,像是在笑,又好似如釋重負,或是窺見在黑夜中苦苦支撐終於熬到的微光,那一刻的我無法理解也沒多在意,而這短暫的好似平常的一秒早已為我們的結局寫好了腳注。
“你好,外星的玫瑰。”他微笑,伸手輕觸我的外殼。
“你們星球的玫瑰不會說話嗎?你來自哪裡?”我驕傲而故作無知的造作道。
“忒修斯,對,我們那裡的玫瑰不會說話,也不稀有。”他毫無慚色,一本正經。
我原本高傲的枝葉反倒不自在起來,他這樣反倒顯得我賣弄。
“這樣——不稀有,不稀有是像我們這的沙一樣嗎。”我決心反刺回去,但一想到我如此嬌貴的存在在他那個叫作忒修斯的星球隻是這般普通而廉價,倒讓我心起一股無名火,可惜話並不能收回。
果不其然,他的話更叫我冒火:“你這麼形容也沒錯。”
所以我決定不理這個沒禮貌的外星客人了,可是可是,他額頭上有傷口呢,長得還不錯的臉破相了怎麼辦。
“……喂,你額頭流血呢。”我仍朝著背對他的方向,偶爾,絕對是偶爾覷他一眼。
他又惹人煩的笑笑:“沒關係。”
沒關係,哼,沒關係,沒關係?!
他知不知道外表是多麼的重要,我可是連花莖上的刺都講究美觀的呢。
所以我趁機轉向他,嚴肅的勸誡他:“從你那壞掉的機器裡撈點醫藥出來,小心破相。”
“謝謝。”他好像還在笑。
謝什麼啊謝,我隻是在儘地主之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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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與他這個宇宙冒險家短暫相識過後的一天,是他離開我的星球的好多天,也是我到地球的第二十天。
我在地球看到了像他說的不稀有的大片的玫瑰,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多難過或是生氣,可能因為我現在和地球人看起來一樣吧,不再是一朵會說話的玫瑰反而給了我安全感。
來到地球後我讀到了《小王子》,當看到小王子堅定守護著他心中獨一無二的玫瑰時,我心中總是沸騰著莫名的驕傲和竊竊的開心,他也是這樣看待我的吧。
應該吧?
這裡不是忒修斯,我應該是再也見不到他了,但一想到他是駕駛著機器摔得灰頭土臉都不曾退縮的冒險家,我總是一腔熱血而自負的篤定我們會見麵。嗯,我賭上了我們星球的驕傲。
謝天謝地,我們星球的榮譽沒有因為我丟掉。這是我在綠色鋪滿的草坪上見到他身影那一刻的想法。
他不再一身適用於星際旅途的黑色,而是地球人舒適精致的著裝,貝雷帽下的眼眸帶著熟悉的經常給人錯覺的深情環顧著四周的山,開懷的與友人交談,笑容澄淨而可愛,就像一個完全的地球男孩。
但……這個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人說他不認識什麼會說話的玫瑰,他是喜歡旅行,但從來沒有也沒能力去外星。
他說他叫陳澄。
一種呼之欲出但總是隱蔽在陰影與光亮之間的意識被我壓在未出口的話中,陳澄就是那個降落在我星球上的冒險家。
但他否認了,也不記得。
他是振翅欲飛的蝴蝶,是刺目絢麗的光,是那日我在昏沉貧瘠的角落看到的獨一無二。
所以他從不為誰停留,他知道他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我也猜不到,自欺欺人的墜著自以為藏好的期待想將他留住。
但是他已準備好打開那扇門,那扇去往離我更遠的地方的門,而我隻是門旁無足輕重的花草,可以是裝飾可以是既定的場景,不論哪一種解釋對他來講都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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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染了白發,他說他要走了,穿著像去做實驗的白大衣,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他要去另一個星球了。
但我故作輕鬆的聳肩:“去哪裡呀?丹麥?大理?”
他的眼神竟彌漫出一絲憐憫,是我的錯覺吧,我想。
沉默,陳澄可能認為並沒有再說明的必要,但卻讓我抓狂和煩躁。
“你和我一樣,都不是地球人對嗎?”我直視他的眼睛,咽了咽口水,這是一條覆水難收的不歸路,但是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其他路可溝通。
我以為是在地球遇到了一個長相相同但不一樣的陳澄,但其實他們一模一樣,從內核到外表,一模一樣。
他偏頭,神情一如灰白的發色,不屬於冷漠也不是空洞,卻讓我感到仿佛從未了解過他的絕望,我在發抖,這是我等待他回複時唯一意識到的。
“地球人?你怎麼定義這個名詞?”他的頭正了回來,微眯起雙眼,“我們從來不一樣。”
“那麼我該怎麼稱呼你,陳澄。”我盯著他,希冀從他臉上看出一絲證明他是生命體的破綻。
“編號040816,忒修斯星球的仿生人。”他的語氣平靜,是AI算法的精密和無懈可擊。
我的大腦在燃燒,是怒火是瘋狂是蘊藏著咆哮的歎息,最後一片灰燼落在了撕裂的無可奈何的心上。
“那麼,對你而言我是什麼呢?”帶著意外的平靜,好像從一開始就應該如此,我的目光逡巡他臉上逐漸浮現的機械電路,他的發色不是染的,我想。
“外星的玫瑰。”他認真的一板一眼的回答,好像並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他確實也不明白。
玫瑰,玫瑰,在地球帶著旖旎韻律的詞語,是我的含義是我的身份,是他沒有感情的表達。
淚水,我感知到我的衣襟的潮濕,我無法控製的痛苦。
八月十七日,來自忒修斯的編號040816離開了地球。
沒有人記得他,宇宙間也找不到他作為陳澄存在的證明。
我也無法證明。
因為自始至終隻有在遙遠的光年之外,我恍惚觸碰到過科技的漏洞,轉瞬即逝,豪無影蹤。
他說:“你好,外星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