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牛奶。”
“收您八個銅幣。牛奶三個,奶瓶的押金五個。給,請拿好。奶瓶請在太陽下山前交還給我。”
崔梅恩甚至不用低頭去數,手掌一摸,就數清了收到的錢幣。她一手從清涼的水缸中取出牛奶遞給客人,一手利落地將八枚銅幣投入竹籃中。
錢幣相撞,發出令人心曠神怡的清脆聲音。
客人接過奶瓶,離開了她的攤位。等他轉身了,十七歲的崔梅恩才大膽了起來,兩手支著下巴,注視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處。
“乖女,他每天都來買牛奶,該不會是對你有意思吧?”隔壁目睹了這一切的小吃攤店主打趣道。
崔梅恩搖搖手指:“瞧您說的,每天來買牛奶的人那麼多,難道個個都對我有意思嗎?”
“話是這麼說,你難道對他就沒有一點意思嗎?”店主又說,“我聽說他也是村裡出來的,還是個孤兒,又不是城裡那些貴族少爺,未必就沒有機會。”
崔梅恩誇張地歎了一口氣:“那是以前。我聽一些客人說過,他可是這一期見習騎士裡的風雲人物,百年難遇的天才。不出意外的話,準會平步青雲。您說,單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他肯娶一位鄉下妻子嗎?”
店主同情道:“你也彆那麼擔心,願意娶你的好男人多的是,總還能再找到的。”
崔梅恩笑嘻嘻地說:“我才不擔心這個。我隻是在想,他那麼好看一張臉,哪怕我隻是坐在對麵吃麵包,都能多吃幾個。聽說聖殿騎士要守貞潔的戒律呢,真是太遺憾啦。”
“你這孩子!”店主責怪地拍拍桌子,“這話也是能大聲說的嗎?”
崔梅恩吐吐舌頭。
這時又有兩個騎士模樣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她和店主便立刻停止了交談,掛起麵對客人的笑臉。
這條街道位於聖殿不遠處,騎士們養活了街道上絕大多數小販。因此崔梅恩敢同人打賭,她絕對是最熟悉聖殿八卦的人之一。
人在吃吃喝喝時,嘴也總是閒不住,不經意間便讓她聽到了許多趣事。
見習騎士賽繆爾·卡伊,則是最近話題的中心人物。起先,崔梅恩對於他的印象,是從許多張不同的嘴裡拚湊出來的:貧窮、美貌、狡詐、陰險、勾引、賣丨身……
關於下半身的流言總是表現最為活潑的那一類。當小騎士們麵露不屑竊竊私語時,崔梅恩總是好奇地豎起耳朵。
原來首都的大城市也和我們村裡一樣,她暗想,打扮那麼體麵,結果最愛說的還是關於誰和誰上丨床,誰和誰偷情的那檔子事。
在流言中,賽繆爾·卡伊是一個好運的小白臉,狡猾的野心家:他出身貧寒,進入聖殿時全身上下隻有一身最寒酸的行頭。
這個看起來纖細、苗條、弱不禁風的少年在見習騎士選拔賽上大放異彩,成功獲得了進入聖殿的資格——儘管有不少人不屑地表示他的劍術粗野又蠻橫,全憑一身蠻力取勝,沒有半分技巧在裡邊。
此後半年,賽繆爾儼然成了這一級見習騎士中的風雲人物。他剛進入聖殿時唯有劍術和體力還算優秀,其他排名都遠遠墊底,尤其是文化相關的科目,說是慘不忍睹也不為過。
見習騎士們每隔一段時期便會進行考核,成績墊底又沒有任何後台的小人物總是最快被淘汰的那一批,賽繆爾卻以驚人的毅力堅持了下來。
起初的好幾次考核他都險險地綴在最末尾,叫人疑心下一次就會掉下去然後滾蛋。
然而這幾次考核之後,他的名次猛地往前躥了一截,此後幾乎是每一次都會往前爬上不少,直到半年後成為首席見習騎士。
之後,賽繆爾·卡伊便穩穩地呆在了這個位置上,再也沒落下去過。
在這期間,關於他的流言蜚語從沒停止過。人們說他攀附權貴、諂媚至極,此外還是不少貴婦的入幕之賓。
崔梅恩的牛奶攤上有不少人都說起過他,言之鑿鑿,仿佛賽繆爾和貴婦上丨床時他們就在床底下趴著似的。
賽繆爾待人的態度的確容易招來非議:麵對普通人或是隻與他構成競爭關係的其他見習騎士時,他總是板著一張好看的臉,連多掛個表情都欠奉——而一旦麵對權貴或富豪,他便立刻滿臉堆笑。憑良心來說,他不招人喜歡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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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不住在首都。她家位於首都郊外的牧場,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忙活,搭牛車進城賣牛奶。
她腦子靈活,嘴甜又勤快,生意很快就蒸蒸日上。崔梅恩為此頗為自得。她每個月會給自己放一天假,在首都的大街小巷閒逛幾圈,遇見好看的房子便多瞅幾眼,暢想一下十年二十年後也擁有一所小房子的美好未來。
當然,隻靠賣牛奶的收入,即使崔梅恩勤勤懇懇地賣一百年的牛奶,也未必能在首都買下哪怕一小間臥室。不過十七歲正是愛做夢的年紀,誰又能苛責她呢?
這天天氣極熱,還未等太陽下山,崔梅恩的牛奶就賣光了。她數了數奶瓶,還差一個,也不知是誰忘了還回來。
五枚銅幣的押金比奶瓶本身的價格貴上不少,通常忘了還的人都會在之後兩三天內還回來,算不得什麼大事。
天色還早,要等到太陽下山後過一段時間,才會有回村的牛車。崔梅恩伸了個懶腰,打算去散散步。
天氣太熱,她背著手貼著牆根溜達,走著走著,聽見前麵的巷子裡傳來些許雜音。再走近幾步,聲音聽得更清楚了:有人在打架。
崔梅恩當下便轉身準備開溜。她剛邁出去一步,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賽繆爾·卡伊平靜地說:“以你最近的表現來看,就算沒了我,你也會被踢出聖殿。你——”
一記響亮的重物撞擊牆壁的聲音打斷了這句話。
崔梅恩猶豫了幾秒鐘,躡手躡腳地走到巷子拐角處,悄悄地探出半個腦袋。
一個壯碩的少年背對著崔梅恩,正呼哧呼哧地喘氣,也不知是因為激烈的動作還是憤怒。他喘了幾句,怒吼一聲,抓住賽繆爾的頭發,再度狠狠地將他的腦袋往牆上撞去。
牆體的震動甚至傳到了崔梅恩這邊。她趕緊捂住嘴,避免自己叫出聲來。
壯碩少年不再動作後,巷子裡陷入了可怖的寂靜中。
除開賽繆爾以外,這裡還有三個小騎士。見領頭的那個好像消了些氣,其中一個小騎士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伯爵,咱撤吧?把他扔在這裡就好。藥效也快發作了,他看起來腦子也受了傷,沒人管的話,明天的考核肯定是參加不了了,犯不著要他的命……”
其餘幾個小騎士也一同附和起來。這個殷勤討好說彆讓這種臭蟲臟了小伯爵您高貴的手,那個理性分析道咱們得趕快回去免得惹人懷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
過了一陣,為首的小伯爵終於被他們說動了,他鬆開賽繆爾的頭發,一腳把他踹倒在地,再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朝崔梅恩所在的巷口走來。
崔梅恩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條巷子。等幾個人的腳步遠去後,她才輕手輕腳地折返了回去。
賽繆爾還活著。
他的胸口幾乎沒有起伏,崔梅恩提心吊膽地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察覺到一絲微弱的溫熱氣流後才鬆了口氣。
巷子裡還滾落著一個長頸瓶,瓶中殘存著幾滴粉紅色的粘稠液體。她想起剛才那夥人提到過藥效雲雲,便也把這個瓶子收了起來。
擔心被那位帶著小跟班的“伯爵”發現,崔梅恩不敢走大路,連拖帶拽,把賽繆爾拖回了自己的牛奶鋪。
她隻租了鋪子白天的使用權,晚上這裡則是一間倉庫,供商人卸貨用。崔梅恩拽死狗一般把賽繆爾往鋪子內一丟,自己也順道坐在他身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好在此時太陽還未下山,隻是慢吞吞地往地麵墜去,把天空和街道染成紅通通的一片。崔梅恩算了算時間,距離鋪子的交接大概還有一到兩個小時。
她拍打賽繆爾的臉,叫他的名字,之後又把冷藏牛奶剩下的冰水往他臉上潑。然而不論怎麼做,賽繆爾都沒有恢複意識。
他的呼吸更微弱了,身上浮現出青紫的淤血,後腦勺腫了一塊,全身滾燙,卻沒有一滴汗水。崔梅恩咬咬牙,拿起錢包,找了條毯子把賽繆爾裹起來,把他扔上推牛奶的小推車,推到了附近一家便宜的旅店。
正是晚飯時間,旅店一樓很是熱鬨,沒人注意到他們。崔梅恩要了一個便宜的小房間(即便如此,價格也還是貴得讓她心痛,仿佛看見無數牛奶長著翅膀飛走),請老板幫忙把賽繆爾一起架進了房間。
賽繆爾躺在旅店窄小的床上,齊肩的黑發散開來。他白皙的臉頰燒得緋紅,眉頭皺起,長長的睫毛一陣一陣的發顫,牙齒咬得死死的,仿佛是在對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崔梅恩輕輕揉開他緊皺的眉頭,給他掖上被子,拿起錢包,走出了旅店。
店外夕陽如血,最後幾縷殘存的陽光一點點地從街道上滑走。那是二十五年前一個普通的黃昏,從這天起,鄉下女孩崔梅恩的命運被徹底地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