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首先是星星點點的微弱的光芒,接著它們四散流動開去,整齊而富有規律,就好像一支訓練有素的劇團,正在舞台上變換隊形。
點勾勒出線,線彙聚成麵,從高空看去,能清晰地看見一個巨大的魔法陣正氣勢磅礴地在首都裡緩緩鋪開。
魔力越來越強烈,散發出的光芒也越來越耀眼,銀白色的神聖魔法如同洪澇般衝刷過城市的大街小巷。
如果此刻有人正站在街道中,一定會感到恍惚,仿佛被光構成的河流淹沒。
然而,本應擺放施法材料的位置卻空無一物,隻有漆黑的魔力盤旋其上。
巨龍飛快地掠過一處施法材料的空位,使得亞瑟恰好能看清那詭異的景象:飽含深淵氣息的魔力如同狂暴的龍卷風,毫不客氣地將四周所有的深淵造物都卷入其中。
那些或形似肉團或奇形怪狀的魔鬼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尖叫,就被風暴撕成了碎片。
它們的血肉融化成更強橫的深淵魔力,這更進一步擴大了風暴的勢力範圍。
吊在巨龍後爪上的亞瑟隻感覺麵上拂過一陣強風,緊接著便是刺痛——風刃在他的身上割開了好幾道不淺的傷口,貪婪地舔舐著從傷口處流出的血液。
隻見一串血珠向空中飄去,下一秒便不見了蹤影。
亞瑟趕忙豎起一道簡易的護身結界。對於聖殿騎士而言,布置護身結界和治療傷口都是最基本的功課,否則他們很難從深淵侵蝕的大潮中活下來。
這麼說來,眼前的場景的確與深淵侵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見一絲光亮的天幕,哀嚎的魔鬼,混亂的魔力流……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深淵開口隻會吐出大量魔鬼,而眼前的深淵魔力則反其道而行之,正大口大口地將周圍的魔鬼吞入口中。
亞瑟抬起頭,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巨龍甩了甩腦袋,回答道:“沒什麼好奇怪的,深淵裡誕生的一切天生就擁有對靈魂的渴望,不僅是深淵造物,就連深淵魔法也一樣。以靈魂為燃料的深淵魔法能夠發揮出更好的效果。這個魔法試圖捕捉的就是人類的靈魂……當然,現在它隻吃得到深淵造物。如果它出現在一個有人類的地方,就會瘋狂地攻擊人類,捕獲他們的靈魂。”
被隔絕的人造深淵、完全投影首都的古怪城市、刻印在整座城市之上的神聖魔法,以及盤踞在施法材料處大口吞噬的深淵魔力……
——最後一塊拚圖終於到位,仿若驚雷照亮深夜,亞瑟終於明白了賽繆爾的用意!
他先是不可思議,然後是憤怒,接著是恐懼。
“恐懼”一詞或許都太過輕飄飄,不如說,亞瑟·梅蘭斯感到毛骨悚然。
賽繆爾·卡伊,聖殿的副騎士長兼教授,二十年來聖殿最出色的騎士之一,為人正直、功勳無數,無數人以他為楷模,無數人讚頌他的勇武與品德。
他們說:卡伊副騎士長是當世最接近於神的人。
——這樣一位騎士,他製造了一個深淵空間,將整座首都投影其中。他在投影的首都裡刻下覆蓋整座城市的法陣,接著將深淵魔法縫合至法陣上。
當法陣運轉時,深淵魔法會捕捉周圍的一切活物作為施法材料。此時,如果再次發動投影魔法,就可以將運轉中的法陣反向投影回真正的首都:屆時,被捕捉的“施法材料”,就不會僅僅隻是深淵造物了。
而依照法陣的範圍來看,賽繆爾規劃的“施法材料”,很可能是整座首都裡的,“擁有靈魂的活物”;用更通俗的話來說,他想要獻祭整座首都裡的活人。
賽繆爾·卡伊想要借此施展的,到底是怎樣瘋狂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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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點變成光球,又從光球變成更大的光團,它一旁的黑點也變成了一塊龐大的陰影。
巨龍飛躍了大半個城市的距離,亞瑟才終於看清了那個東西的真麵目。
那是怎樣的一個怪物!
它體型巨大、極為醜陋,全身上下覆蓋著歪斜的鱗片,拖著粗長笨重的尾巴和後肢,身後揮舞著一對肉翅,外形看上去與魔鬼化成的巨龍有幾分相似,卻是一隻遠比巨龍醜陋的、長滿肉瘤的怪物。
等飛得更近了一些,他駭然發現,怪物細長的前肢裡緊握著一具小小的人類的身體。
崔梅恩耷拉著腦袋,眼神死死地盯著下方越來越亮的城市,絲毫沒有注意到逐漸靠近的一龍一人;而怪物也垂著頭,扭曲的脖子彎成不可思議的表情,親昵地蹭著她的臉。
仿佛是感應到了亞瑟與魔鬼的靠近一般,在他們看清怪物真麵目的同時,它也停止了動作,前肢將崔梅恩抓得更緊,緩緩地抬起了頭。
怪物的臉並非像亞瑟預計中那般醜陋,事實上它長得很美。
紫色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肌膚白皙、嘴唇鮮紅,美得像畫中的人物。
這是賽繆爾·卡伊的臉。
它嵌在怪物的肉丨體中,格格不入,就好像是被某個粗心的裁縫縫上去的麵具一般——可是世間又哪有如此鮮活的麵具!
亞瑟緊握住劍柄,死死控製住自己給麵前這張臉來上一劍的衝動。
此時,魔鬼也停了下來,亞瑟放開他的後爪,給自己施了一個簡易的浮空魔法,跳到空中,一麵警惕地瞪著麵前這個與賽繆爾有幾分相似的怪物,一麵思索著該如何才能把崔梅恩從它的爪子裡撈出來。
在看見亞瑟與魔鬼後,賽繆爾美麗的麵孔顯而易見地扭曲了起來。
他的身上響起血肉被硬生生撕裂的聲音,鱗片崩裂,軀乾上撕開兩個鮮血淋漓的大口,大口中費勁地擠出了第三對利爪。
他用前肢和新生的利爪將崔梅恩裹在其中,翅膀緩慢地扇動,看不出是想迎戰還是逃走。
沒時間再猶豫了,底下城市裡的法陣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運轉,誰也不知道賽繆爾會什麼時候啟動第二次投影魔法,屆時情況將會更加混亂——不如趁魔法還未發動前拿下他,既能救回崔梅恩,又能阻止他獻祭首都,正好一舉兩得!
然而,就在亞瑟拔劍出鞘前,漆黑的天幕中滾過了雷聲。
驚雷在亞瑟的耳邊炸開,耀眼的閃電同時刺穿了黑沉的天空和亞瑟的眼睛。
亞瑟本能地閉上雙眼,又立刻強迫自己睜開,隻見紫黑色的閃電從空中急落而下,攜著恐怖的光和熱,朝著賽繆爾身上劈去!
伴隨雷聲而來的是巨龍的咆哮。它吐出一長串誰也聽不懂的咒罵,又在下一句換回了通用語。
巨龍在被閃電照亮的天空中舒展身姿,對著怪物怒吼:“你——竟敢——染指——我的——東西!!”
伴隨著巨龍憤怒的咆哮聲,怪物那雙新生的利爪轉瞬間便被雷電劈得焦黑。
它發出吃痛的哀嚎,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落雷緊隨其後,將他細瘦的前肢一並劈裂!崔梅恩的身體從半空中直直的往下墜去,亞瑟來不及多想,立馬解除浮空魔法,朝著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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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感到惡心,因為她終於弄明白了賽繆爾打算如何複活她:在契約轉移完畢之後,深淵會將她的靈魂默認為賽繆爾的契約者。
賽繆爾將會以整座首都的人命為禮物,向深淵索取回報,要求深淵複活他的契約者。
她想到了自己人生中那段最痛苦與憤怒的回憶,想到她拚命地、一遍遍地掙紮,最後深入深深的絕望中。
雖說她與來自深淵的魔鬼進行了契約,但她憎恨崇拜深淵的深淵教派,也憎恨他們以活人獻祭的儀式。她本想在拿到塞德裡克的靈魂前順便搗毀深淵教派,卻沒想到他們的首腦竟然就潛伏在自己身邊,還策劃了一場更恐怖的獻祭。
她想到首都。
跟世界上絕大多數城市一樣,首都是一座既好又不好,既令人討厭又叫人喜歡的城市。
她被這裡的貴族欺侮過,被人鄙夷過;她從看似和善的老板手裡買下一大袋土豆,回到家才發現下邊的土豆幾乎全都發了芽。她跑去找老板理論,對方卻大聲喊冤、抱怨說有外地來的騙子要訛人;她剛開店時生意不好,隔壁店的老板娘常常鼓勵她,還把當天沒賣完的食物送給她吃;她在魔法協會遇見過可愛的學徒,也在剛認字時被總是板著臉的書店店主送過薄薄的小書……
總之,首都裡有一些壞人,也有一些好人,更多的是不好也不壞、時而好時而壞的普通人。
崔梅恩無法也不敢想象,有那麼一天他們同那時候的她一樣在痛苦與絕望中死去,而原因僅僅是為了複活她。
這是多麼可笑!
賽繆爾還想跟她說些什麼,卻在下一句話出口前警覺地抬起了頭。
崔梅恩聽見了模糊的風聲,她想要看看那是什麼,然而賽繆爾卻又伸出了一對爪子,將她整個人捂在了手中。
她的臉頰緊貼著他冰冷的鱗片,無端想起幼年時總能見到小孩將甲蟲攥在手中,等到要跟人炫耀時才攤開手掌,才發現甲蟲早已被捏碎成一團。
然而還沒等她被捏碎,雷聲便在空中炸響。崔梅恩短短兩輩子加起來都沒聽過如此可怕的雷聲,仿佛神話中巨人撼動天地的怒吼。
她在越收越緊的利爪中費勁地扭動身體,想要掙脫出來,突然周身一陣詭異的灼熱,將她緊緊包裹的手掌如同被燒儘的碳灰一般灰飛煙滅。
她的身體頃刻間失去了支撐,向著下方的城市墜去!
好吧,不是被捏死,是被摔死。崔梅恩苦中作樂地想。
風將她的長發吹亂,遮蔽了視線。在強力的失重感帶來的恐懼中,崔梅恩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狂掉的心臟竟然莫名地安靜了下來。
她在急劇變化的景色中下落、下落,靜靜地閉上了雙眼。
與想象中不同的是,她沒有重重地撞向堅硬的地麵,而是落入了一個有力的懷抱。
她懷疑自己撞斷了那人的肋骨,但對方並沒有鬆手,反而更用力地抱緊了她。他的呼吸急促地拂過她的耳畔,叫人想到呼哧呼哧喘氣的小狗。
兩人下落的勢頭越來越緩,最終在離地麵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漂浮在了空中。
那人放開了崔梅恩,焦急地詢問道:“你沒事吧?!”
也正是在這時,又一道閃電劈下,借著刺眼的光芒,崔梅恩看清了他的臉。
黃金般閃耀的金發,熠熠生輝的綠眼睛。
她在極度的驚訝與困惑中將一個名字含在舌尖,卻在即將說出口的刹那將它嚼碎,生生咽了回去。
“……亞瑟?”她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