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曾困惑過為什麼“侵蝕”會在崔梅恩的身上進展得如此之快,亞瑟則告訴她,她的身體中無緣無故地多出了一份深淵魔力。
現在,崔梅恩想自己已經得到了答案。
答案很簡單,那就是她的身體中承擔了兩份深淵的魔力。這就是為什麼魔鬼會形容她的身體裡“存在一個缺口”——賽繆爾就是那個缺口。
“你之前說過已經切斷了與我身體中魔法的鏈接,實際上並沒有,對不對?你留下的鏈接一直在我的身體裡,所以侵蝕的速度才會異常快……”她指指自己,認真地問,“所以我之前的昏迷也是你做的嗎?可是賽繆爾,你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我想多看看你,”賽繆爾平靜地說,“直到我發現‘看’不能使我滿足。”
被賽繆爾抓住後,崔梅恩就陷入了昏迷之中;待到再度清醒時,她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陌生的房屋中。
房屋應當是賽繆爾的住所。
說“應當”是因為,這間窄小又寒酸的屋子並不符合位高權重的聖殿騎士長的身份,看起來隻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平民的小屋。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優點,那就是窗外開著一片欣欣向榮的花田。
崔梅恩走過去,扒著窗戶,探出身往外看去。花園裡沒有什麼名貴的花朵,隻有一叢叢最常見的小花神氣地生長著,在陽光下自由地舒展身體,長成毛茸茸的一片。
燦爛的陽光從花瓣上往下流淌,滑過花園邊木製的柵欄,在半空中憑空消失,就如同被硬生生斬斷了一般——
小屋坐落在一片廣闊無垠的黑暗中。黑暗濃稠得如有實質,讓人疑心如果踏入就會被吞沒。在黑暗中,唯有他們身處的小屋明亮而溫暖。
陽光灑在生機勃勃的花田上,再順著窗戶落進屋內。桌布素淨淡雅,屋子雖小,卻打掃得井井有條,美觀而整潔,美好得猶如一個虛幻的夢境。
“因為我想帶走你。如果你的周圍沒有那兩個討厭的小鬼,我們早就回家了。”賽繆爾向她走來,靠在窗台的另一側,微笑道,“好在現在也不晚。”
崔梅恩抬起頭,仔細地打量著他。
賽繆爾白皙的麵頰上飄起一抹緋色的紅暈,他抿著嘴唇,害羞地將一縷落下的長發撩至耳後。
賽繆爾隻有麵部還勉強維持著人類的形態。他的手指已經變成了利爪的形態,覆蓋著一層排列細密卻歪歪扭扭的鱗片。
一條粗大的長尾撕裂了他的衣服,從身體後方爬出來,靜悄悄地盤在他的腳邊。
他的腳也不再是人類的腳掌,而是兩隻如圖壁畫中的雙足巨龍一般的腳爪。腳爪走過地麵,就會在地板上犁出深深的痕跡。
儘管如此,賽繆爾·卡伊的麵龐依然如寧芙般恬靜美麗,甚至這具可怖的身體將他襯得更美了。
他如寶石般溫潤的紫色眼眸已經變為了可怕的豎瞳,尖尖的利齒也在微笑間隱約可見。
這些變化無損於他的美貌,反而為他的美增添了一分邪惡的誘惑。
如果故事裡那些撩開熟睡之人的床帳、引誘他們墮入深淵的魔鬼都長成這副模樣,那也無怪乎那些沒出息的主角會被魔鬼勾走魂魄了。
“你還記得嗎?你一直想要這樣一間屋子。”賽繆爾上前一步,以不容拒絕的力度握住崔梅恩的手,指著小屋給她看,“隻有我們兩個人住,不用太豪華,最普通的小屋就可以了,但窗外一定要有一片花田。桌布、床單和窗簾都是你喜歡的樣式,我還準備了好多不同的花瓶,你可以每天選自己喜歡的花放在桌上。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就出去野餐,你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做。對了,偶爾也要下雨,你也很喜歡雨天……”
賽繆爾的眼睛越來越亮,語速越來越快,仿佛迫不及待要拆開新年禮物的孩童。
話到最後,他抬頭打了個清脆的響指,窗外的陽光霎時消失不見,暴雨傾盆。
豆大的雨珠從天而降,嘩啦啦地打在窗台上。崔梅恩向外看去,隻見那些方才還開得燦爛的花兒轉眼間就被大雨打掉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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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在崔梅恩和賽繆爾還未分手的時候,他們常常會在周末小聚。
說是常常,其實一個月最多也隻能聚上兩三次,畢竟賽繆爾總是很忙。
兩人平日裡相處的時光本就不多,因此他們都很珍惜來之不易的相聚。他們有時會外出玩上一陣子,更多的時候則是在旅館的房間裡膩一整天。
他們擁抱、接吻、做一些會令人臉紅心跳的事,把床單弄得黏黏糊糊、亂七八糟。
賽繆爾正值食髓知味的青春期,又是名久經鍛煉的騎士,是以一日的終結往往以崔梅恩的叫停告終。
她從床上爬起身,伸手去夠放在床頭的水,一口氣便喝下一整杯。賽繆爾從背後抱住她的腰,將腦袋貼在她的背上,手指不安分地劃過她的大腿,在柔軟的大腿內側磨蹭。
崔梅恩放下水杯,打掉他的爪子:“累死了,彆鬨。”
賽繆爾長長地哦了一聲,不甘不願地收回了手。他們像兩隻八爪魚那樣摟在一起,手腳糾纏,躺在亂七八糟的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
激丨情的餘韻退去後,疲倦與困意很快湧了上來。崔梅恩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話語也越來越詞不達意,最後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窗外傳來嘩嘩的雨聲,崔梅恩下了床,拉開窗簾看一眼,果真是下雨了。雨勢不小,串串雨珠劈裡啪啦地打在玻璃上,交織出一動聽的小曲。
崔梅恩站在窗邊,靜靜地凝視了一陣窗外,這時,身後傳來床鋪輕微的嘎吱聲。
她沒有回頭,沒過幾秒,另一個人的體溫就熨帖了過來,從背後將她圈在懷中。
“在想什麼?”賽繆爾問。
“……我以前很討厭下雨。”崔梅恩說,“不過現在覺得雨天也不錯。如果以後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要開一扇對著花園的窗戶。下雨的時候,就可以坐在窗邊……”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擊著窗戶,陷入了回憶中。
雨水讓牧場的道路變得泥濘濕滑,稍不注意就會摔個大馬趴;她需要時不時檢查牲畜的窩棚,以免它們被大雨壓垮;如果窩棚滲水嚴重,牲畜很可能因為潮濕和寒冷而生病;有時羊群甚至會被落雷驚嚇到衝破羊圈;如果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就得憂心飼料的儲備和貨物的販賣(下雨對運輸的影響太大了!)……
總之,對於牧場的女兒來說,雨天總是令人煩惱的。
她幾乎從沒有過如此刻這般能好好欣賞雨天的機會。崔梅恩發現,如果拋去雨水給牧場帶來的負麵影響,其實她並不討厭雨天。
天氣涼爽,嘩嘩的雨聲很是悅耳,她可以同心愛之人無所事事地膩在床上,沒頭沒尾地聊天,或是乾脆呼呼大睡一下午。
賽繆爾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黑色的長發順滑地落在崔梅恩的眼前。她用手指繞著頭發玩了起來,頭發乖順地在她的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又在她放手的瞬間滑走。
“我記住了。”賽繆爾鄭重地說,“要在房子上開一扇對著花園的窗戶,等下雨的時候,我就陪你一起坐在窗邊。”
話說到最後,他的尾音含糊不清地低了下去,因為崔梅恩在他懷裡轉了個身,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們在窗前一次又一次地接吻,就連雨聲也無法闖入他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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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繆爾向她走來,一步,又一步,最後他俯下丨身體,將崔梅恩困在窗台與他的手臂之間。
他看起來有些激動,覆蓋在身軀表麵的鱗片明顯加快了翕張的速度,手指的利爪將窗台捏出了裂痕。
比之魔鬼來說,賽繆爾的軀體看上去像是經過了“劣化”——就好像量身定做的精美衣物與偷懶的裁縫學徒歪歪扭扭的練習作之間的差距。
比如,他的鱗片不夠規律整齊,光澤也不夠柔美,巨大的尾巴更顯粗暴和笨拙。
如果說魔鬼現身時給人一種“故事裡的魔鬼”的感覺,那麼賽繆爾的這副軀體則更像是被人為雜丨交出的怪物。
要是沒有那張依舊美麗的臉,不會有人將這個怪物與聖殿的卡伊代理騎士長聯係在一起。
崔梅恩有些困惑。
在她的生命中,賽繆爾誠然扮演了一個不那麼光彩的反派角色;然而若是剔除掉感情私德的因素,隻從功績考慮,賽繆爾·卡伊無疑是一名功勳卓越的聖殿騎士。
他精通劍術與魔法,常年奔赴一線,無數次擊退深淵侵襲,完美地履行了身為聖殿騎士的職責;在她與他相處的過程中,也從來沒見他流露出哪怕一丁點對深淵的崇拜——這麼一位騎士,為何會墮落成麵前的這副模樣?
眼下不是思考這種問題的時候。
“賽繆爾,太晚了,”崔梅恩迎上他的目光,平靜地說道“我已經不需要這些了。況且,我已經死了,我對和你再續前緣沒有任何興趣。我現在隻想趕緊實現我的願望,然後好好地睡上一覺。”
賽繆爾執拗地搖了搖頭。他曲起手指,撩起崔梅恩的一縷頭發,輕輕地說:“你不可能好好地睡上一覺。在你的願望實現後,你會成為那個該死的魔鬼的奴隸,永世不得解脫,直到你的靈魂徹底湮滅為止——”
“那是我實現願望的代價,我願意支付。”崔梅恩麵無表情地說,“又關你這個局外人什麼事?”
賽繆爾的手指猛地一動,利爪刹那間便劃破了崔梅恩的臉頰。
他無措地眨了眨眼,趕緊湊上前來,用舌頭舔去了她麵頰上流出的鮮血。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有辦法真正地複活你。我原本打算等你自己來求我,但現在我不想等了,”紫色眼睛的怪物低聲道,“我會讓你真正地返回人間,然後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了,就在這個隻屬於我們的世界裡,隻有我們兩個人,永永遠遠……”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興奮和狂熱,眼神迷離,仿佛已經看見了那個“永永遠遠”的未來。而崔梅恩靠在窗台上,沉默不語。
在無限蜿蜒開去的黑暗中,唯有窗外的雨不斷落下,仿佛永遠不會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