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澄】紅蓮 (一)
一張白玉床,一張檀木床分立裡外,牆邊立一衣櫃,一方水墨畫屏,旁鋪一琴案,臨窗一張羅漢床,角落裡一隻三足香幾上,一尊玉蘭鏤空圖樣的香爐中渺渺騰起青霧,滿室檀香氣息壓下了山間騰起的潮氣。
手腳麻利的女孩正將一疊疊換洗衣服分門彆類碼於衣櫃不同隔層中,衣櫃左側稍多些,頂層是一疊紫衣,中層和下層皆是窄袖嵌紫藍雙滾邊的白衣,收身便於行動。右側儘數是藍氏白衣,廣袖款式。一眼便知,這衣櫃中涇渭分明的放了兩個人的衣物。衣物配飾擺放整齊,再在左側的衣物中夾入幾枚淡雅清香的熏衣丸,今日之事便暫時告一段落。
江苒竹是被分來靜室的使女,她本不是雲深不知處的人,隻是跟隨小公子來此,小公子說客隨主便,江家的姑娘也該按照藍氏的規矩來。於是她便被藍家管事登記入冊,分入二公子的靜室內做了使女。
其實,不論是使女還是姑娘,隻要能跟在小公子身邊,就無所謂,稱呼,江苒竹並不在乎。她是公子撿回來的。因為臉上患了花麻斑子,她被家裡當作是染上臟病丟了出來,本來以為會自生自滅死在野地,是小公子回家時正好遇上了她,救下了她。
病愈後,三丫頭願以身為奴報答小公子,又入了夫人的眼緣,於是得了江苒竹的新名字,被夫人叮囑了留在公子身邊做貼身姑娘。
三丫頭不曾讀過書,不懂這文鄒鄒的名字是什麼意思。那日公子溫軟笑道:“昨日……以前的事情都當死了,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江家的姑娘。我給你起了一個新名字,便喚……你以後就叫江苒竹。苒苒新生竹。你就當是從新開始活。以前的,都不要了。你不必做什麼粗使……咳,不用做劈柴這些事情,阿娘的意思,你就跟在我身邊,學寫字,讀些書,若有意……你要是喜歡,也可以學點彆的東西。平日…日…每天你就幫我做些打掃屋子的活就行了。‘姑娘’是個叫法,就像大人、夫人、公子一樣,以後你就知道‘姑娘’的意思了。”
三丫頭很喜歡公子,明明是個識文斷字的文化人,卻照顧自己,句句都用小民俚語,看他臉上不時閃過的懊惱,三丫頭笑了。她告訴自己,從今天起,她就是江苒竹了。
“又在發呆?”一個半大的孩子伸手輕輕在江苒竹的額頭敲了一記,他一雙杏目生輝,眉眼含笑,容貌因為年紀小,尚屬秀氣,身形瘦削若竹,窄肩細腰,一頭緞發被整整齊齊束於腦後,發間纏繞著淺紫近乎於白的絲帶,絲帶末尾綴著兩顆拇指大的明珠,熠熠生輝。白底同色蓮紋刺繡長衫禮服,腰間是刺繡有雲間九瓣蓮的精美腰帶,上懸一枚精致的銀鈴,卻不會發聲。他便是江苒竹的小公子,名喚江澄。尚未及冠,未曾取字,是雲夢江氏的少主。
“小公子,藍氏今日主開清談盛會,您怎麼跑回來了?二公子要生氣的。”江苒竹嗔道,手上忙掏出一方熏香帕子給小公子擦額間的細汗。
“是曦臣哥讓我先回來休息,他要生氣就找大公子去惱。我可不背這黑鍋。”半大孩子隨意擺擺手,滿不在乎地笑道。
“大公子體貼您,往日裡隨藍氏去參加禮法集會,您總說不可丟了藍家的麵子、江家的禮數,每每堅持到底的,怎地藍家東道您倒是半路退席了?”江苒竹擦去江澄麵上薄汗後,將他推到羅漢床上坐下,又取來一把團扇輕輕為他扇風納涼。
自家的小公子在藍氏求醫,長期住在藍家,受藍氏的教導。為了防止外人說藍氏、江氏不懂禮數,小公子無論多難過,都會硬撐到底。
“此一時彼一時,在外麵,咱們是客人,客隨主便,主人都未退席,擅離便是失禮之舉,雖說隻是個隨行的小人物,到底也是在人家地界上,多少眼睛看著呢,有點短處就要被說嘴。”
江澄身邊能說上話的不多,寄人籬下的,不敢帶來太多人,唯有一個江苒竹。這孩子跟在身邊雖然努力學習,到底起點低了些,還是要循循善誘才是,況且,江澄還挺喜歡當人老師的,看到一個粗丫頭慢慢長成能紅袖添香的妙人,也是一番成就感。
半中午的,頂著太陽回來,還是有些熱,江澄伸手鬆了鬆領口,繼續道:“藍氏主持清談盛會,雙璧公子才是主角,我湊上前去作甚?況且,藍二公子也到了該結交世家公子的年紀,我若在一旁,打打圓場,人家都和我說話,他一人悶著,待清談會開罷,又是隻記下一堆名字,對不上臉,藍老先生要生氣的。”
扇風的纖手微頓,江苒竹奇道:“二公子素來不愛與人多言,在雲深不知處內也是惜字如金,又不是公子您不讓他交朋友,藍老先生生您的氣作甚?”
江澄笑笑,卻沒有說下去,隻是迭聲叫道好熱好渴,要冰鎮酸梅湯。小使女便被自家小公子轉移了心神,收起團扇忙不迭的給他準備解暑飲品。
從腰間的乾坤袋內取出一把折扇,一格一格緩慢展開,江澄輕笑,藍老先生為何生氣?還不是覺得自家雙璧之一的藍二公子被帶累了唄。
十六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當年藍氏大公子藍渙,比這還早些便隨家中長老出行夜獵,積攢資曆。十五歲時,他在一次夜獵中以朔月仙劍斬殺了百年的黑寡婦,一舉成名,此後約莫兩載便為自己掙得了“澤蕪君”的美名,那時,他還未及弱冠。
也是這個年紀,藍湛卻隻能長留在雲深不知處給自己這個病秧子梳理靈氣,修補靈脈。一療程之內,不僅不得離開雲深,還不得離開自己太遠。這般,會對他前途有礙,為了他的資曆不至太過受損,藍家讓這個才十六歲的孩子當了藍氏掌罰。
這名頭好聽,事兒卻不好做,掌罰,說白了就是開罪人的活計,積攢威望的同時也招人怨恨,更彆說藍湛才16歲稚齡,多的是人不服他。
若不是因為自己,他本可以和他兄長走同樣的路,而他,確實也適合那樣的路,簡單。簡單的任務,簡單的行動,簡單的快樂,憑借藍氏的背景和他自身的天資修為,簡簡單單積累資曆,雖不及乃兄那般耀眼,冠禮前後給自己掙個美名卻是不難。
這般一個美玉,卻因自己而被深藏,藍氏怎能不怨呢?
但,怨又如何,交易交易,雙方自主自願,藍家既然同意用藍二公子換眉山虞氏與雲夢江氏讓利,那,怨也得把交易進行完。
江澄收起折扇,對著鏤空的窗伸出右手,指甲圓潤整齊,五指纖細修長,手掌光滑綿軟,手腕不盈一握,迎著太陽,這隻手仿佛要被陽光穿透一般,邊緣鑲嵌了一圈光環,這種種無不昭示著,這是一隻虛弱無力的手。
江澄,雲夢江氏的少主,修真界五大世家之一的江氏的少主。母家是虞氏,眉山虞氏,修真界排名第七的世家。這樣的兩家,聯姻後生下的唯一男丁,居然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病秧子。不,也不能說是病秧子,母親給自己的身體雖說是雙靈脈,那也是資質上佳的雙靈脈,是自己,急功近利搞砸了一切。
不知不覺,眼眶裡溢出了些水花,嘖,太陽太大了,眼睛都被耀花了。江澄笑笑的抱怨著午間刺目的陽光。
藍渙踏入靜室,看到的便是那個總是眉目含笑的孩子,右手高抬伸向窗外的太陽,仿佛要將那烈日握在手中一般,兩眼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的手。此刻,那孩子若轉回頭來,眼底一定擒著淚花,但是,他不會承認那是淚,定會嘴硬地說,太陽耀花了眼。
今日清談盛會上,百家弟子英姿颯爽,鮮衣怒馬似錦華,勾起他的傷心事了吧。到底隻是個14歲的孩子,雖然平日裡裝的滿不在乎。
江澄是那麼要強的一個孩子,修習心法能刻苦到將靈脈撐裂,那得多疼,當年,他隻有九歲吧。
修真界靈脈以五行劃分為金木水火土五大類,貼合了自然萬物的根源,無人知靈脈究竟是如何形成,隻知,不僅是修真界,世俗人也是有天生的靈脈,隻是資質不佳,兼之沒有適合的心法,世俗人自行修仙多是徒勞無功。
修真界的先輩們,探查清楚自家的靈脈後,逐步摸索出了適合自家靈脈的修習方法,經曆一代代的完善,最終形成了現在以家族為壁壘劃分的各個世家心法。
靈脈種類繁雜,多與父母血親有關,子女靈脈傳承自雙親,若父母靈脈同源,孩子的靈脈也是單一而純粹;若父母靈脈異屬,那麼孩子的變數極大。有的成為雙靈脈,有的會孕育出新屬性的靈脈,也有隨了父母任意一方的。
變數大則意味著風險大,是以,各大世家隻要資源足夠的情況下,都會為自家嫡係子孫選擇同源靈脈的異性作為婚配對象。也有意外,那便隻能聽天由命了。
江澄就是聽天由命的產物,而他,是雙靈脈,承襲了母親的雷屬性與父親的水屬性。
雷為五行金之變種,金生水,江澄的這兩個屬性倒也相宜,可惜雙靈脈除了屬性變數外,還有個缺陷,那便是同樣的靈力,雙靈脈被一分為二。雙靈脈的靈氣劃分並不是穩穩的五五分,有的孩子會分出一九開,有的也許是二八開,端看老天給了什麼天賦。
五五開的雙靈脈嫡子,對於各家而言都是一件令整個家族愁雲慘淡的事情,因為,這便意味著,這孩子每一條靈脈上的靈氣隻有尋常單靈脈孩子的一半。修習極為艱難。一九開的多半會擇強棄弱習之一脈。而江澄他,是四六開,雷六水四。這便注定了他在其他世家嫡子們嶄露頭角時,隻能默默無聞。
若隻是如此倒也罷了,大器晚成也是一樁美談,何況他天資甚高,為人又刻苦,雙靈脈中水屬性隻占了四成,他卻和門下同齡弟子修習進度一致,甚至隱隱有超越之象,可惜,九歲時,他因心急蓄氣,靈脈受損,自此,便再也無法結丹了。時至今日,幾大世家嫡子們早已結丹,他卻連靈氣都聚集不了許多。
一個隻有九歲的孩子,卻不知為何天道要將這株幼苗早早折斷。幸而他母親虞夫人與父親江宗主並未放棄,由著他的性子選了醫修一途,又為他遍擇名師,還求助到雲深不知處,請藍氏為他修複靈脈。這許多年下來,他在岐山溫氏旁支,神醫溫情處學醫已有小成;在雲深不知處,經過弟弟藍湛以土屬性靈氣的溫養,靈脈也有所好轉,雖進展還是有些緩慢,但而立之前結丹,卻是不成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