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竹鎮的五月,陽光明媚,春色正好,我攥著剛買的車票,順利在“雙竹—蓉陽”大巴外排成長龍的隊伍占了最後一個位置。
“李想!”
七分熟稔,兩分驚喜的嗓音乍然響起,我疑惑轉頭,迎麵是個眉眼清冷的姑娘:她長長的黑發紮在腦後,一身淺綠的碎花長裙,美麗如畫報上走出的女郎。
“你是—?”腦海裡認識的人過了一遍:沒一張清冷秀雅的麵孔相符。
“我是鬱黎啊,不認識了?”
她淡粉的唇瓣抿著笑,這一刻,炎熱的夏天好像一瞬間又翻到了十幾年前那個萬物複蘇,枝頭新芽點點綠的春。
——育安小學——
“同學們,我們班今天來了一位新同學,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她!”
四月下午的兩點,陽光正好,第一節數學課前,班主任領了一位新同學進來。
“我是鬱黎,很高興以後可以和大家一起學習。”她站在講台上,上穿粉色波點襯衣,下著淺藍九分牛仔褲,神態落落大方,一看就是性格開朗,家境良好的孩子。
“李想,你家和鬱黎外婆家挨著,以後每天上學放學你們一起,路上互相有個伴。”
下課後,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我這才知道,原來班上新來的鬱黎同學是孫阿婆的外孫女。
那天起,蜿蜒狹窄的回家小路多了一人,我和鬱黎也慢慢熟悉起來。
山上的野花開了,我們一起摘了半塑料袋的花,選上最鮮豔的夾在書裡;路上枝頭的櫻桃熟了,我們總要踮著腳偷嘗兩顆;家人走親訪友去了,她知道我一個人睡覺害怕,在漆黑的夜晚陪我並躺在架子床上,聊著不知道誰起的話題。
上學的日子過得飛快,很快我就五年級了,那一年,是育安小學開的最後一年。
六年級開始,附近幾個隊的孩子都遷去了村小學念書,鬱黎的媽媽回來了,她跟著去了新陶鎮。
再見她已經是高中了,那天高中三個年級二十幾個班整齊有序地排在寬闊的操場上,台上校領導捏著話筒激情四溢地歸納過去,展望未來。
我站在高一(三)班的隊尾,聽著台上領導講話完畢,話筒又傳到下一個領導手中繼續,大半個時辰過去,不由默默成為神遊天外隊伍中的一員。
“想妹,發獎狀了!”站在我前麵的周玉腦袋一轉,話還沒完驟然對上一張冷硬嚴肅的麵孔,臉色一下子就慌了:“吳老師好!”
我神魂歸位,目不斜視,脊背挺得比小白楊還直。
“好好聽領導講話。”一刻鐘後,吳老師背著手踱著步子走遠了,我和周玉不約而同鬆了口氣:數學老師兼班主任吳大魔王冷著臉也太嚇人了。
這時,台上領導激情地講話結束,神色趨於平靜拿出一張薄薄的名單。
“這次的期中考試,大家的成績不是很理想,但是也有個彆同學很努力地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績,現在讓我們有請高一(一)班的同學上台領獎——陳旭、李霞、楊思夢、張媛媛、鬱黎。”
五個同學陸續站上領獎台,手裡捧上校領導發的獎狀和獎品。我站在台下,由衷地和同學們熱情地鼓起了掌。
高一(一)班的成績是高一所有班中最優秀的,像我所在的班上第一名,拿到一班去名次差不多也就排個中等。
後來散會回了班級我才知道,這一次一班拿了獎狀的五人,期中考試總成績包攬了全年級排名前三—陳旭第一,李霞和楊思夢第二,張媛媛和鬱黎並列第三。
次月,校園內刊隨之登上了五位同學的個人采訪。我翻著校刊上男俊女俏的照片,心裡酸溜溜的:腦子聰明就算了,一個個還遺傳了父母的好相貌。
學習期間,就在我猶豫是否該和鬱黎不經意打個招呼時,我愕然發現,班上多出了許多寫情書的少男少女:他們奢侈地買了彩色的信簽本,一個個鬥誌昂揚地翻出唐詩宋詞,立誌成為新一代情詩達人。
那段時間,高一(一)班固定的幾張書桌,每天都要多出幾封疊成桃心的情書。
我——李想,一個五官平平、智商普普通通,去年擦著線考上縣高中的女生在那個月底的最後一天被吳大魔王喊到了辦公室。
“李想,最近學習怎麼樣,生活上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啊?”吳大魔王低頭翻開班上的點名冊,手裡的鋼筆在上麵點點劃劃的不知道在寫什麼。
我緊張地捏了捏手,神情略顯局促:“學習還行,生活上也沒什麼困難。”
吳大魔王聽了也不知道信沒信,他隻是淡淡瞥了我一眼,抬手抽出一張紙,遞了支鋼筆給我:“把這張表填一下。”
報名表?我揉了揉眼,是淮河市下麵十幾所高中聯合舉辦的征文大賽報名表,我偷偷瞄了吳大魔王一秒,很快扭開筆帽,一筆一劃認真填上個人報名信息。
兩個月後的一天,天是純淨的藍,雲朵是格外的潔白,早上第一節語文課上完,我從桌肚裡摸出新借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
“想妹,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說,你最近是不是參加什麼比賽了?”從教室到小賣部跑了個來回的周玉一到座位上,扭開瓶蓋,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瓶冰涼涼的橘子汽水。
我心裡“咯噔”一下,“啪”的聲合上剛看兩頁的小說,拆了一袋辣條塞她手裡:“好周玉,快和我說說,你這是知道什麼消息了?”
“哼!當初你既參加比賽瞞著我,現在做什麼又來問我?”周玉素手做掩淚狀。
我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地搶過辣條:“看你的《紅樓夢》去,一天給我儘作怪,小心我找班主任告你狀!”
“好了啦,還沒恭喜想妹,你這次寫的文章過了錦文杯第一輪初賽,樓下公告欄紅榜都貼出來了!”周玉一本正經拱手求饒。
我故作淡定地重新翻開小說,書裡的內容卻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嘿嘿!我——李想,竟然過了錦文杯第一輪初賽。
第二節數學課,成功得了同學們一串掌聲的我被吳大魔王告知,因我校參加錦文杯初賽成績喜人,故下周開始,接下來繼續參加錦文杯賽事的同學,將有幸獲得我校優秀教師俞非花老師的專業寫作指導。
俞非花老師是高二(一)班的語文老師,她五官柔美,一身的書卷氣,學校裡最受男同學歡迎的老師非她莫屬。
下課鈴一響,我拉著周玉溜到學校一樓公告欄前,饒是提前知道自己過了初賽,在紅榜上找到小小的“李想”二字,心裡還是美滋滋的。
“想妹,接下來你加油啊!”周玉指著紅榜上的名字,握拳鼓勵:“複賽你好好表現,把紅榜上的人淘汰下去,你就是我們學校最靚的妞!”
我盯著紅榜上那一串熟悉的名字,慢慢搖了搖頭,這麼多厲害的學霸上榜,能一起參與就很高興了。
周末時間轉瞬即過,周一晚自習,我幸運的在俞非花老師的課堂上蹭了個位置。鬱黎坐在第三排,同桌楊思夢是個臉蛋圓潤,皮膚雪白,紮著高馬尾顯得格外精神的姑娘。
“你是三班的李想吧?”她腦袋往後一轉,臉頰兩個梨渦淺淺:“我個子比你高那麼一點點,應該沒擋著你看講台的方向吧?”她食指比著一個指甲蓋的高度,一雙單眼皮的眼睛微微彎出月牙的弧度。
“沒啊。”我搖了搖頭,不著痕跡瞅了眼脊背筆直的鬱黎,低頭在新買的筆記本上寫上名字——都好幾年沒見了,身邊有那麼多好朋友的她應該早就忘了當初在育安小學的同學。
一節課完,我不由深深折服於俞非花老師的魅力中——老師不光人美嗓音好,講得課也是真好啊!
當晚回去,許是月色淺淡,輕薄如紗,入睡前思索下次行文的主題,我不禁又想起了我的祖母——她沒有很好的學曆,隻是一個尋常莊稼人中的芸芸一員,她勤勞樸實,生活節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過年過節那幾天鬆快點,每天幾乎都有忙不完的活。
兒時隨她一起生活,隻以為日子稀疏平常,等她耄耋之年,我還能陪滿頭銀發的她在小院的搖椅上,欣賞滿天的繁星,再說說家常。
當時年紀太小,不知道生命的旅程總有諸多遺憾,恨時光匆匆,病魔來得猝不及防,又恨自己年幼無力,連臨彆前最後一麵也沒見上。
都說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可那一天真的來了,伴著哭聲的記憶留下的隻有連成串的淚水和一張明明溫暖慈祥卻已經永遠冰冷的臉龐。
……難過、遺憾亦懷念,我一直沒說,感謝祖母多年的陪伴和付出,那個在您膝前從懵懂孩童到青蔥少女的人說,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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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後,錦文杯複賽作業完成,周六一早,我簡單收拾了一套換洗衣裳,揣上作業和錢包踏上回雙竹的汽車。
車上,我靠著座椅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喚我的名字。
“……李霞。”熟悉的麵孔一點點映入眼簾,我立即坐直身子,隨手把散在兩側的碎發捋在耳後:“你也回家嗎?”
“嗯。”李霞和我旁邊座位上的人換了位置,她扣上安全帶,黑色的包擱在懷裡,臉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的淡而靜,隻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用一條黑色發帶纏在腦後。
我偷偷瞅她一眼,視線飛快轉向窗外——李霞是我去村小學上六年級時候的同桌,當時班主任排座位喜歡一個成績好的帶一個成績差的;李霞學習認真,總成績一直穩定年級前五,我這個班上偏科的差生,有幸和她同桌到畢業。初一學校按成績分班,我和她才分了開來。
和我依然偏科不同,初中三年,李霞的成績一如既往的穩定,每次年級大考完畢,我總能看到她上台領獎的身影。
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李霞的新同桌徐思燕,她有著微卷的長發和一雙笑起來像月牙的眼睛。
“好好學習,彆早戀。”下車前,李霞淡淡瞅了我一眼,她隨手拎上黑色的包,上了最近的一輛公交。
我坐上找的三輪,路上還在想李霞說的話——
學習方麵我肯定不會放鬆的,至於早戀,嘿嘿,偶爾瞧兩眼年級之光就行了。
高一(一班)的陳旭,考試成績長期穩居年級第一,他一米七五的個子、清爽短發、眉眼溫潤,臉部輪廓線條柔和,皮膚一年四季曬不黑的白,笑起來滿天的陽光似乎也獨獨偏愛於他,閃閃發光的耀眼,每次打籃球,圍觀的人不分男女一個個鼓足了勁為他加油呐喊。
李霞不知道,陳旭三年級的時候轉到育安小學,我和他同班了兩年,那時候的陳旭是一個又白又軟考試雙百的小胖墩。
到家已是接近晌午,一家人圍著方桌用飯,我吃到心心念念已久的糖肉,一路乘車的顛簸在母親的笑臉中也可以忽略不計了。
幾年前,許是到了叛逆期,我和家裡關係緊張,曾一度打算輟學。後來有一天外祖母生病住院,很突然的那天待在醫院的我就懂事了。
兩個月後,錦文杯複賽成績下來,吳大魔王還特意找了我談話——這次複賽征文組篩了大半的人下去,學校這邊進入決賽的不過堪堪十人之數,我李想,幸運地成了能繼續比賽的那一個。
吳大魔王,這個皮相優越,偏一貫喜歡嚴肅冷麵的班主任讓我彆有壓力,學會享受決賽這個過程,最後的結果倒是其次。
彆說,我還真的有感到安慰,吳大魔王那張臉但凡日常暖上兩分,高一最受大家歡迎的老師絕對有他一個。
時間每天在緊張的學習任務中飛逝而過,錦文杯決賽作業由俞非花老師代交後,直至期末考試,我還是和鬱黎沒有說上一句話。
倒是在辦公室遇上了她的同桌楊思夢,我笑著打了招呼,她當時神情有點奇怪,像是訝然又像是彆的什麼,最後她隻是點點頭冷著臉走了。
那一年的期末考試,我的其它幾科成績還好,隻數學和物理成績堪堪及格。寒假一到,我就被母親花錢塞去了當地一家補習機構。許是老師知識點講解通透,下學期的課程我聽起來再沒有以往的吃力。
對了,那一屆的錦文杯比賽我拿了第二名,當時得了榮譽證書,學校還獎勵了一筆錢。等到高二分文理科,每次數學和物理成績拖後腿的我自然選擇了文科。
一切似乎都慢慢好了起來,再遇到李霞,我也會笑著主動和她搭起話頭,說說生活和學習上遇到的事。李霞高二選的理科,她和陳旭,鬱黎、楊思夢仍在一個班。
高二那年的期末考試,年級理科第一是陳旭,李霞總成績落後三分排名緊隨其後,至於第三名出人意料的竟不是往日年級前五——管明述,以總成績六分之差的強勢姿態讓張媛媛年級排名掉到了第四。
楊思夢和鬱黎卻是考試發揮失常,兩人年級排名齊齊掉到了前十之外。我記得考試前一個晚上,我從高二(一班)的教室外路過,許是燈光昏黃,那天的鬱黎瞧著格外清瘦。
她當時應該也看到了我,但她隻是抿了抿唇角,轉身收拾桌兜裡的課本筆記,雪白的絞花流蘇圍巾遮住了她大半表情。
一瞬間,我的心頭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可能我所懷念的那段時光早已消散在時間的海裡,隻我一人固執的還會想起。我和鬱黎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世界儘頭也沒有互相交集的一天。
高三進入複習,大家時間更加緊迫,很多人半夜被子裡的手電筒還亮著光,連夢裡都是跳舞的英語小人。
時間匆匆,很快就到了高考,考前那個周末母親帶我去一家香火旺盛的廟裡拜了文殊菩薩,三天高考下來,我不禁隱隱有“考的似乎還行”的念頭。
距離高考出成績的日子越來越近,六月二十四號下午五點,高三一整年的刻苦複習在556中劃下完美句號。
陳霞的高考成績一如既往的穩定,鬱黎卻是超常發揮,高考總分竟然摸到了全國最頂尖兩所大學的門檻。
六月二十五號,學校門口掛上慶祝鬱黎取得優異成績的紅色橫幅,已經知道成績的鬱媽媽揚眉吐氣,找廚子在酒樓擺了十桌席麵。
晚上熱鬨散去,鬱媽媽回家還忙活了一番:泡發剁得碎碎的銀耳加去核切成碎粒狀的紅棗放砂鍋熬煮,中途隻需丟上幾顆冰糖,出鍋就是鬱黎最愛的冰糖紅棗銀耳粥。
“媽媽,你今天開心嗎?”鬱媽媽端著冰糖紅棗銀耳粥進屋,燈下,鬱黎坐在書桌前,烏黑柔軟的發絲散了一肩,淺綠荷葉邊的襯衫襯得眉眼格外端正秀麗。
“媽媽當然開心。”那麼多人羨慕她培養的孩子優秀不說,連往日眼高於頂的妯娌也向她討要培養孩子的秘訣,今天是鬱媽媽離婚後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
鬱黎點點頭,她走到窗前,抬頭望著天上的明月,突然,她轉頭對著鬱媽媽笑了笑:“媽媽,家裡還有梨嗎?想吃。”
“客廳還有,媽媽去給你洗了端來。”這時候的鬱黎哪怕想摘天上的星星,鬱媽媽都要借張登天梯來。
看著母親轉身出了門,鬱黎爬上窗戶,眼睛盯著漆黑的夜色,時間像是過了一會兒,又像是過了很久。一陣風過,似梔子花的姑娘從三樓的窗戶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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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拿到鬱黎輾轉交給我的信,她已經跟著母親去了外地。那個夜晚我猶豫再三,入睡前小心翼翼將信封拆開。
……一夜未眠,我摸著信紙背麵那行娟秀小字,回了鬱黎一封很長很長的信,信紙背麵和她一樣寫了行小字——是好朋友嗎?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