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陛下澤被萬民，她以睿智，統治著王國。
院長大人著作等身，她以知識，教育著學生。
她們都很了不起，卻也都因形單影隻而顯得寂寥。
對於獨自在世間生活的女人，人們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猜測。大多數人通常是不懷好意地在背地裡說，少部分人則是略顯關切地當麵詢問。
“陛下，您總不能一個人。
“王座之上，我一人還不夠嗎？”
佩加拉三世的言語，有時比利劍更好使，奪人城池兵不血刃。自此，無人敢對英明的女王指手畫腳。
“院長，您似乎總是在學院裡。”
“我在學院裡取書，會比在家方便許多。”
然而院長不同，她的教誨沒有鋒芒。再清白無畏的發言，也會在眾口流傳中變味。
人們無法質疑院長的能力，就開始揣測她的人品。
沒有家庭，會有情人嗎？
或者更加過分，她會是誰的情人嗎？
在學院是取書，還是取樂呢？
人們都是偷偷摸摸地說，莫安娜並不知道這些。
又或許她知道，隻是她不計較。
她曾得到過女王佩加拉三世的愛，這已經是無上榮光。謙遜是美好的品德，她也絕不會炫耀。保存秘密使得情人親近，她絲毫不願意和他人共享。
但是女王知道後，卻十分地計較。
“這裡麵是一間圖書室的鑰匙，你拿去給院長。”她將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遞給侍從，“隻需同她說這地方安靜，沒有那些不懷好意之人揣測的目光，但彆說是我給的。”
“是，陛下。”侍從遵命，很快將鑰匙送到了莫安娜的手裡。
“她怎樣說？她會去的，對吧？”女王問道。
“院長閣下隻說想要親自感謝陛下。”侍從道。
“不是讓你不要告訴她嗎？”
“陛下，是院長閣下自己發現的。”
當然會發現。
佩加拉三世如她們的約定，是位好女王。寬容百姓，體恤臣屬。
而且，在所有人都送來冷嘲熱諷的時候，提供避風港的人，隻會是她。
***
她們的再次相見，是在偉大的女王陛下即將上戰場的前夜。
“我多次親征，未見你來送我。”佩加拉三世係好盔甲，“也是，神學家總是心地善良的。神教你愛世人，不教你殺戮。”
莫安娜其實想去送她，但是學校裡的課業和廣場上的人海，都將她攔住。但她確實沒去，所以沒有辯解，隻是拿過旁邊的寶劍，雙手獻上。
“神教我愛世人，陛下在世人之上。”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當初的你，沒有答應和我一起呢？”佩加拉三世不解地問道。
女王陛下在婚禮告吹之後，曾悄悄地於夜間去過一次學院。怕遇著學生，也免於太過尷尬的二人獨處，她便隔著院牆，讓自己的聲音隨著花香與輕風，傳過牆磚的孔洞。
“莫安娜，我現在是孤身一人。”
“女王陛下還有萬千臣民。”
“你知道我的意思。以你的才華，我若是授予你爵位無人敢置喙。你若是有了爵位，那我們……”佩加拉三世急切地表明了來意，捧出一顆真心。
“陛下，爵位，乃至名分於我，都並不是那樣重要的事情。”但是莫安娜拒絕了。
“我們在學院分彆的那時候，我是真的想過放棄一切。即使沒有未來，我也無所畏懼。研習神學的天賦，教書育人的誌業，我覺得都無所謂。”
“我願意永遠在你的花園中，做不了玫瑰，做玫瑰旁的荊棘也無妨。”
“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能這樣做了。我不是籍籍無名的學生，我還要教導我的學生。”
良久，佩加拉三世才道：“學生……很重要吧？”
“當然。他們是您的臣民，是王國未來的中流砥柱。”莫安娜自覺有責任好好教導他們，為女王和王國效力。
“抱歉陛下。”莫安娜想起那一夜的對話，“但是，即使是現在，我也仍然無法答應。”
佩加拉三世追問道：“是為律法嗎？因為我讓你覺得，這樣做是違背了律法，讓你在學生麵前再做不了正直的師長？”
莫安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隻表達了對那個小圖書室的謝意，不用在圖書館中眾人既躲閃又張狂地目光打量中工作，對她而言，太過幸運。
“真的非常感謝您，陛下。”
“沒什麼值得謝的。”佩加拉三世接過寶劍，走向了外麵整裝待發的軍隊。
花瓶裡的玫瑰嬌豔欲滴。
而比花朵更讓人心動的女王，沒再回頭。
****
莫安娜的幸運並未太長久，或是因為過度伏案工作，或是因為食物入口不慎，她染了很重的病。
深夜，她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即將去往另一個世界。
忽然，有人匆匆敲響了房門。
也隻是客氣地敲了敲，不待她開門，就徑直走了進來。
“莫安娜，你怎麼不同我說呢。”
在她的印象中，這還是女王第一次如此生氣。
“陛下忙於國事。”莫安娜撐著床板坐了起來。
佩加拉三世問道：“那你為什麼沒有攔住信使？”
因為信使是女王陛下的眼線，莫安娜攔不住，也因為她還有些私心，“我很想最後再為女王陛下讀一句經文。”
“好，但是有個前提。”佩加拉三世將莫安娜的手緊緊握住，說道：“今夜，此時，我不是女王。”
“愛是不加害於人的，所以愛就完全了律法。[1]”莫安娜讀完後，誠摯地道：“艾莉森，我們的那些年，不悖於律法。我不是因此而拒絕，你更不必因此而負疚。”
不悖於律法，但是有違皇室的規矩。莫安娜知道，女王一旦選擇了平民作為伴侶，那她將失去繼承王位的權利。而即使自己擁有了爵位，成為了貴族，但她們在一起，女王亦將不再能享有百世流芳的英名——而是將會成為人們下午茶時候的時興談資。
女王本人大概是不介意的，她從來都是無畏的，無論是戰爭，還是人言。
但是莫安娜介意。
同時，她並不希望女王多想，“無論怎樣，你心中都不必抱有愧疚。”
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回音，莫安娜問道：“艾莉森，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如果我們真的是在深海相遇，從未交談，甚至於彼此路過，你會不會過得更好？”艾莉森很心痛。
莫安娜病得這樣重，卻沒有親近的人照顧著。
“不會。我願記得你的一切，柔軟，強硬，智慧，輝煌，勇敢與愛意。就像記得神的恩典。”莫安娜淺淺地笑起來，“你還記得嗎，我們去看海的時候，你說過的話。我說，‘宏偉的建築，瑰麗的史詩，人類的智慧，我們的一切，都會被浪花淹沒。’然後你反駁了我，你說……”
艾莉森接道：“也會被保存，在寂靜的深海中。”
莫安娜平複了一下呼吸，艱難地說道：“艾莉森，我從不是智者。”
“是，隻有傻瓜才會拒絕女王。”艾莉森有些哽咽，“我之前說錯了。不止今夜，此時，在你麵前，我永遠不是佩加拉三世。”
“愛是永不止息，會有人更愛你。”莫安娜輕聲喚了一次她的名字：“艾莉森。”
***
“莫安娜。”
葬禮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披著黑色鬥篷的女王在深夜無人時到來，背對眾人，她向棺木，獻上了輕吻。
“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你說的不對。這次輪到我拒絕你了。”女王道，“隻會有人愛我。”
***
三年之後，擁有無上榮光的偉大的佩加拉三世女王陛下終於以絕對的勝利擊潰了鄰境三國的鐵騎，王國開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時代。
使臣們為求諒解，帶著大批珠寶來覲見她。他們來自多高山的國度，像是自然而然地，誇耀起山的高大。
他們言之有物，描述地繪聲繪色，但是聽起來卻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佩加拉三世聽到一半，便打斷了他們，道：“你們並不懼於激起我的憤怒。”
使臣很是惶恐：“我們聽說陛下有空就回去登山，以為陛下您喜歡山，所以才會同您說起那些高山。”
佩加拉三世否認道：“不，你們弄錯了。”
她登山，不是因為喜歡山。
是為了看海。
“尊敬的女王陛下，您說什麼？”
“我喜歡的是深海。”
女王深愛的人，來自遙遠的地方。
那裡的人死去後，會歸葬於深海。
“海確實是十分壯闊的。”一個使臣見女王雖然打斷了他們的話，但是看麵容心情尚不錯，便大著膽子問道：“或許我們有榮幸知道您熱愛深海的原因嗎？”
“因為以後也想葬在那。”女王輕描淡寫地道。
她神情嚴肅認真，但是沒有人敢把這句話當真。她語氣隨和，就像是在說玩笑話，但是在場更沒有人敢陪笑幾句。
“陛下……”使臣們可謂是十分地惶恐，他們再不敢憑著自己的見解去猜測女王的心意，更不敢胡亂搭話。
女王見他們一個個麵色發白，開恩似地道：“那邊風景很好，若是來日有空，我當邀諸位一同乘船去看看。”
“多謝陛下。”使臣們紛紛謝恩道。
可惜最後，誰也沒有真的能夠有機會去到那邊。
若乾年之後，海嘯驚天動地而來。
宏偉的建築，瑰麗的史詩，人類的智慧，王國的一切，都被浪花淹沒。
但若是潛下深海，仍能窺見這個王國往昔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