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平改國號為“靖”。
“說起來,大靖王朝能建立還得多虧了那位姓周的將軍。”
說書人搖著蒲扇,品著茶,慢悠悠的勾起大家夥興趣。
便有人問道:“為何這麼說?我怎麼聽說那姓周的是個叛國逆賊?”
周遭亂哄哄的,立刻就有人附和。
說書人聞言不動了,蒲扇也不搖了,茶也不喝了。
眾人漸漸安靜下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放個大招時,說書人重重歎了口氣。
“歎氣什麼,您說呀——”
“對啊,總不能說到一半不說了吧。”
“我們可都是付了錢的!”
……
這時,忽然有一婦人的聲音從身後簾子後傳來——
“爺,吃飯了。”
她聲音婉婉轉轉,溫溫柔柔,一下子撫平了眾人的心緒。
說書人如蒙大赦,忙站起來,道:“該吃飯了,該吃飯了,下午再說,諸位可留在此地吃飯?”
眾人叫嚷幾聲,但無奈確實到了午膳時間,也隻好散了,各回各家,回家吃飯,想著下午再來聽這故事。
說書人繞到簾後,就見到他那貌美如花的妻子,和妻子懷裡抱著的可愛的女兒。
說書人給了她們一個大大的擁抱,口中笑道:“想死我了。”
妻子嗔了他一眼,眼裡含笑:“說什麼呢,也不害臊!”
夫婦二人又親昵幾句,繞到後院吃飯去了。
他們這個院子占的位置好,地方也大,前院蓋了一家店鋪,平時給丈夫說書用,後院就是一家人的住所。
後院種著一棵大樹,樹下石桌上擺著幾盤家常菜,有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正坐在石椅上,費力的扒拉著桌上的菜。
說書人連忙上去把他抱起來:“哎呦我的小祖宗,彆弄臟了,想吃什麼,爹給你夾。”
如今已是冬日晌午,陽光暖烘烘的照著,一家人圍坐在石桌旁,幾分溫情彌漫。
說書人勾著腰逗著妻子懷裡的女兒,妻子笑道:“爺,再不吃飯,可就涼了。”
說書人也笑著,他對著太陽伸了個懶腰,發出一陣感慨:“浣姑娘,我發現我現在真的很幸福,兒女雙全,還有一個貌美的夫人,人生一大快哉,不過如此!”
妻子笑道:“趕緊吃吧,下午還要去說書,也不知道你怎麼就愛好這個。誒對了,方才你說的是哪個故事?”
妻子夾了一口菜正欲放在丈夫碗裡,卻見丈夫動作頓了一下,他轉首看著妻子,道:“講的周最的故事。”
妻子一愣,眼睛微微睜大,那口菜“啪嗒”一聲掉在石桌上。
說書人不動聲色的將桌上的菜扶掉,放到一旁的桶裡,歎了口氣。
“周最棄文從武,跟著當今聖上四處奔波,他天賦卓絕,戰功顯赫,卻一次次被人頂替功名,後來淪落到校尉,被聖上安排去接公主。”
“安全送公主抵達陣營後,他奔赴戰場,次次九死一生,終於在一次戰爭後被聖上看到了。”
“聖上慧眼識珠,當即把他提拔到帳下。他也沒有辜負聖上的期望,一次次化險為夷,成為聖上的左膀右臂,最終助聖上坐穩了江山之主。”
“可以說大靖能建立,至少有他一半的功勞。”
“可正是這一半的功勞,徹底毀了他。”
妻子渾身顫抖著,聲線都有些發抖:“……為什麼?”
說書人睨了一眼她,低低地道:“功高震主啊,他開倉放糧,接濟百姓,製定律令,不允許士兵殘害百姓,在民間深受愛戴。可是百姓愛戴的,隻能是聖上一人。”
說書人定定看著妻子:“可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論功行賞時,聖上封他為異姓王,並將唯一的公主嫁給他,都隻是權宜之計。”
“大婚當日,當兩人滿心歡喜的在洞房內說體己話時,千百鐵騎包圍了府邸。”
“周最被當場抓獲,判通敵罪。”
“他認了?”妻子問。
“他認了。”說書人道,“不認的話聖上一把火燒了婚房,他和公主都活不成。”
*
周最通敵,三日後午時淩遲處死。
虞照在紫宸殿外白玉階下跪了三天三夜。
她一次次聲嘶力竭地喊著“父皇”,可回應她的,隻有漫天“簌簌”飛雪聲。
大雪落在她的發間,眉間,以及大紅的婚服上。
潔白的雪花飄落在地上,一層又一層,掩蓋住世間無數臟汙。
在這鋪天蓋地的白中,她就像是一隻浴血的蝴蝶。
虞照僵硬的抬起頭,雪花落在她眉間,在眼睫處凝成冰,她眨眨酸痛的眼睛,看著前方泛著光的白玉台階。
好高好高,高到她脖子彎曲到極致,才能堪堪看到那金碧輝煌的紫宸殿。
雪花落到她眼睛裡,她眼角泛出滾燙的淚水。
她忽然記起周最先前對她的保證,
“好。小姐等我,最,此生定不負小姐。”
可是等到你功成名就,一切都不好了呀……
遠處忽然有沉重的鐘聲傳來,刮破了表麵的蒼白寧靜。
一聲,兩聲,三聲……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一百零八。
午時已到。
*
皇城西菜市場此時烏壓壓的圍了一大堆人,裡三層外三層,最裡麵被綁在刑架上的,是一個雋秀男子。
監督官聽著鐘聲,站在人群前,掐著嗓子喊:
“午時已到,行刑——”
行刑者朝下左右拱手,卻沒一個人理會他。
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靜。
台下眾人麵容肅穆,神情凝重,不是來看熱鬨的,而是來送彆的。
送彆那位一心為民的周將軍。
行刑者也無所謂,轉身就開始割周最的衣衫。
先是外衫,再是裡衣。
忽然,“啪嗒”一聲,什麼東西掉下來了。
是一個荷包,上麵歪歪斜斜的好像還繡著什麼字,隻是仿佛被人長期摩挲,外表已經包了一層薄薄的漿,看不甚清楚繡的什麼字。
行刑者起初嚇了一跳,以為是什麼暗器,但在看到隻是一個毫無殺傷力的荷包後,撇撇嘴,一腳把它踹下台。
一直沉默的男子皺了下眉,開口時聲音沙啞:“勞駕……”
話還沒說完,就見下麵有個人眼疾手快的把荷包撿起來,周最和那人對上一眼,他雙眼通紅,卻是熟悉的模樣。
應當是虞照那年逃離京城時,跟在浣姑娘那輛馬車上的小廝。
周最當初見他們行程慢,馬上就要被追到了,於是把自己年輕力壯的馬換給他們,自己騎著他們那匹馬去追虞照。
周最閉上眼,不說話了。
雪花飄落在他裸露的肌膚上,很快被染成一片紅。
一刀,
兩刀,
三刀,
……
……
台下隱隱有抽泣聲,接著演變為哭喊聲,但是周最已經聽不清了。
他生來命運多坎坷,可是他從未放棄。
不管是親人離世,遭人陷害,流落街頭,他總懷著希望。
直到那一次上京來討說法,被衙門打斷腿趕出來,那是他第一次對世界產生了懷疑。
他自問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何老天如此不公。
也許是老天聽到了他的心聲,於是讓他遇到了虞照。
那個金尊玉貴,卻外冷內熱的虞照。
他承認,第一次見到虞照時,他正處於崩潰狀態,對這些上位者滿腔憤懣。
可虞照卻把他帶回府邸,給他安排職位,給他送藥材,給他療傷。雖然她當時說的十分不正經,可是行為卻是十分正經。
可在當時他還隻是覺得這是個愛做樣子的有錢人罷了。
虞照對他多番照顧,他也不是冷漠無情之人,所以在看到虞照馬車匆匆離京之後,他也跟了上來,他一個人騎馬,腳程快,很快就追上了虞照。
也看見了她一路跌跌撞撞,摔倒了又爬起來,從茫然走向堅定的一個過程。
他是那個時候,開始發覺虞照的不一般的。
她沒有崩潰,也沒有放棄。
不像是金籠裡的金絲雀,而像是山巔傲雪的花。
周最把她帶到自己流落京城時待過的洞穴,聽到虞照在他身邊呢喃“我很喜歡你”,也無意中擦到她柔軟的唇瓣。
周最心裡砰砰直跳,從心底開出一朵小小的花。
後來他從軍南北征戰,在受儘排擠時總能念起那個冬夜,月光透過雜草縫隙撒到少女肩頭,少女渾身狼狽臟汙,眼裡卻是笑盈盈的亮光。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竟成了他的希望。
後來他被派遣去接虞照,也證實了他沒有看錯人。
她沒有因為戰亂就自亂陣腳,也沒有像他人一樣把糧食都屯起來,她廣設粥鋪,在後方希望能儘綿薄之力。
周最自此知道自己愛上她了,也知道自己估摸著這輩子都忘不掉她了。
他從不是會逃避內心的人,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問出那個問題,得到肯定回複後,周最許下承諾。
他說等他功成名就。
於是他在戰場上奮不顧身,助虞平坐穩了皇帝的位子。
他以為自己等到了結果。
他確實也等來了結果,隻是沒想到,是這種結果。
……周最意識逐漸模糊,腦海裡最後一幕是虞照身著大紅婚服,笑盈盈地喚他“夫君”。
兩人當時在紅羅帳內約定了白頭偕老,長命百歲。
可是他不能陪她了。
周最想,
也罷,希望阿照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