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心神不寧地快步走著,路過的管事紛紛問好,他敷衍地點點頭,目標明確地往後院走去。
如果可以選的話,直接離開並不是上上策,道侶契倘若不解除,他隻會陷入更加被動的境地。當然,這隻是其中一條促使他來到城主府而非即刻出城的理由,私心裡,關於浮光,他有一些想要向流光求證的東西。
越往後院走,越看不見什麼侍從的身影,不言心下有了些思量,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
主院無人看守,不言暢通無阻地踏進院內,隻看到一個平常隻跟在含光身邊的下屬抱劍站在房門前。
看見不言後,他明顯瞪大了眼睛。
不言微微勾唇,泰然自若地衝他招了招手,然後走到石桌旁坐下,說道:“十三,過來。”
十三有些猶豫地看了眼身後沒什麼動靜的房門,心中一橫,噔噔跑過來,差點跟先前門外的黑臉男人一樣跪在不言跟前。
不過他也沒好到哪裡去,十三長得高大,往不言身前一杵,跟個超大的木頭樁子似的,渾身都散發著“我很無趣”的信息。
不言伸手招了招,示意他低頭,十三於是順從地彎下身。
不言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拉近了些,近到能看見他微微顫動的嘴唇、細密的汗水,輕輕笑了笑,用略帶蠱惑的聲音說:“來,告訴我,你守在這裡多久了。”
十三腿一軟,就直挺挺地跪到地上,略略偏頭避開他如鬼似魅的唇,卻沒掙開不言的手,冷靜說道:“大約半個時辰,夫人。”
半個時辰……
不過半個時辰已經能做很多事了。
不言輕笑著鬆開手,拿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的手指,抬頭似笑非笑地把目光投向聞聲踏出房門的含光。
含光不知看了多久,此刻正站在屋簷下,遠遠看著這一幕,他麵色緊繃,不辯喜怒,眼睜睜看著不言把手帕扔進十三懷裡,終於咬牙吩咐道:“十三,為夫人沏茶去。”
十三抱拳退下了。
含光緩步走來,不言恍惚間幾乎將他錯認成了流光,人族真的長得很快,五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是個愣頭愣腦的小孩呢。眨眼間就長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樣,而且——
太像了,不言略有些不喜地皺了皺眉。
“夫人,”含光跪下身,將頭枕在不言腿上,又捧起不言的手,讓其落在自己的臉上,“父親閉關了。”
“哦?閉關了?”不言用另一隻手撫了撫鬢發,狀似疑惑地說,“那解契的事怎麼辦呢……嗯?”
含光狠狠攥住臉上那隻輕柔的手,偏頭與不言對視,沉浸那幽深的漩渦裡,“與我結契吧夫人,我什麼事都願意為您做。”
不言拍拍他的臉,笑著說道:“我如果現在就要呢?現在就讓‘閉關的城主’與我解契呢?”
“隻要您答應我。”
不言的手順著他的臉頰往下,一路停留在他的喉結上,又貼上他的頸動脈,感受他生命的躍動,“可惜,我卻不喜歡這個交易。”
“你不知道嗎?我的少主。”他抽回手,慢悠悠地說道,“流光與我簽的是生死契。”
生死契,道途上最牢不可破、也最脆弱不堪的誓約,與普通的道侶契不同,它不僅要求契約雙方至誠至性,更要求契約雙方共生共死,解契條件也比普通的道侶契更苛刻。
含光聞言一愣,他差一點就要殺了流光了,要不是考慮到老東西比他早生了那麼多年,樹大根深、積威甚重,留著或許還有用,這半個時辰早夠他毀屍滅跡處理得乾乾淨淨了。
“讓我見見他。”不言說道。
含光站起身來後退一步,沉默半響,才說道:“現在不行,蝕骨香無解藥,藥效完全散去需等兩日,兩日後我助您解契,隻需要……隻需要讓我留在您身邊。”
不言含笑瞥了他一眼,輕飄飄地說了聲好。
“夫人,少主,”十三清了清嗓子,端著茶托說道,“斥候來報,周王車駕已進赤州穀,午後將至城下。”
含光斂了神色,用眼神示意十三放下托盤,然後大踏步走到院門口,衣袂翻飛,點頭說道:“我去看看。”
頓了頓腳步,回頭叮囑不言,“夫人好好休息,且等我兩日。”
午後。
最前麵的是各式各樣的儀仗隊和旗陣,一些隨行的官員及皇帝的禦馬夾雜在旗陣中。旗陣之後,又有分列於左右的青龍旗和白虎旗。兩麵旗幟的後麵則為隨行的朝廷官員隊伍。在這支隊伍中間,還穿插和夾雜著手持兵器的騎兵和步甲兵。引駕儀仗的後麵才是皇帝乘坐的玉輅。
車駕上是個少年天子,身穿繡著翠雲的皮裘,頭戴金光燦爛的冕旒,坐著豹尾扇扇座,腳蹬繡著龍騰圖案的錦鞋。玉輅由太仆卿駕馭,前後有數十位駕士簇擁,兩側則由左、右衛大將軍護駕。緊隨玉輅的是禁軍的高級將領和宦官。在這些護駕官員的外圍則布列著多隊禁軍的騎兵和步卒,每隊禁兵的數量不等,都有軍將率領。禁兵配備有弓、箭、刀等兵器。跟在禁兵後麵的是由孔雀扇、小團扇、方扇、黃麾、絳麾、玄武幢等組成的儀仗。不像是來封禪的,倒像是來示威的。
那少年天子恰巧與站在城樓上俯視他的含光對上視線,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這周王不愧是一手終結東境戰亂的馬上帝王,”宗正柔驚歎道,“這東巡的規格相當隆重了。”
“來者不善。”含光評價道。
宗正柔笑眯眯地做了個鬼臉:“不過,這不是我要說的事,看看我發現了什麼。”
他說著把身後的小孩往前一推。
浮光珍惜地舔著他的糖葫蘆,吝嗇於施舍給心思各異的眾人一個眼神。
含光的臉色立刻變了,他仔細地把眼前這個大約人類年紀四五歲的小孩和他在密室冰棺裡見到的嬰孩比較了一番,發現完全看不出來任何相似的地方。
眼前這個吃糖葫蘆吃得陶醉的小孩看起來是那麼健康。
就像是流光用那麼多“失敗品”供養出來的一樣。
某種意義上來說,含光很接近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