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轟鳴,一個時辰後過去雨點仍不見小,耳邊傳來馬車夫吆喝聲,前方連綿的雨簾遮住視線,喬雪頌秀氣的小臉皺成一團,纖細的身子靠在桌子旁,垂下的眸眼睫撲閃,似乎是在思考什麼。
穿過縣城整齊的石板路後便是泥濘的山間小道,馬車行進速度慢了,她看了眼後麵緊緊跟著那輛包裹著嚴嚴實實的貨運馬車,吩咐著讓車夫都小心一些。
穿越到北晉朝十餘載,憑借超前的金融知識以及成年人的頭腦,喬雪頌輕而易舉地就幫助父親利用南來北往的資源借著本地商會的由頭紮根於雲水縣。
換言之,二人不僅是父女,更是合作夥伴。
雲水縣所在的郡更是整個北晉出了名的富庶之地,喬家作為本地商會有頭有臉的人家,她也曾在父親書房裡看過每年上繳財稅的稅薄,裡頭絲毫沒有問題。
就算是她了解的那種情況,類似於上輩子大搞了十來年的大型反貪反腐,在整個北晉一百餘年的曆史裡從未有過相關記載。
再說了,北晉從未重視過底下官員和商會的私自勾連。
況且就算查出了什麼,又怎麼會貿然做出如此行為,就不怕那些蠅營苟利之事暴露之後打草驚蛇嗎?
喬雪頌思考不得結果,回頭看了眼跟著後麵的重型貨運馬車,吩咐下去讓行進小心一點。
那裡麵裝滿了各色財帛,都是喬雪頌方才出發前清點好,計劃著到了錦州之後能將父親贖出來的救命銀子。
為商十餘載,喬雪頌深諳此道,那些官差們不看僧麵看佛麵,有這些黃白之物,他們無論如何也要給她個麵子。
喬雪頌攥緊了手心,心思千回百轉。
再不濟的情況,也能讓她見父親一麵。
京中來的京官又怎麼樣,沒有證據,他難道還能砍了她爹嗎?
*
一行人出了這片雲水縣這片多雨潮濕的地界兒,終於見著了陽光,兩輛馬車保持著速度行進在官道上,前方又是一片連綿的山地,喬雪頌掀開簾子問車夫,“平叔,還有多久到錦州?”
車夫是早年就跟著喬父的老人,聽聞老爺出事之後無論如何也要跟著。
平叔一把念經仍然精神矍鑠,估摸著記憶的路線,“大小姐,越過前麵的山地就能看到錦州城門了,約莫還有一天的距離。”
喬雪頌道;“不若我們休整一下,一個時辰之後再出發。”
“好。”平叔吆喝著後麵的人挪到官道旁的叢林中,那裡有一片青草地,剛好適合奔勞幾日的馬兒喂食。
喬雪頌放下簾子剛準備重新鑽回車裡,就聽見一陣急促而嘈雜的響聲傳來。
“哐當,哐當——”
踢踏聲由遠及近,還夾雜著金屬相護碰撞的聲音,光用耳朵聽喬雪頌都能想象出飛揚在馬蹄下漫天揮舞的煙塵,和一行進速度極快的馬隊。
“平叔,先行避讓吧。”
平叔唉一聲應下,連忙抽打馬背掉頭避讓,身後那輛拉載著貨物的馬車見狀也調轉笨重的車身。
那一行馬隊速度奇快,不消片刻便已經可見幾名高大健碩的身影從平直的路麵現身,各個騎著漆黑的高頭大馬往前奔馳。
喬雪頌掀開簾子注視著幾人,她已經到了安全的官道旁,可後滿那一車財帛重量非常,車身巨大,一時竟還有一半停在管道中,眼看著就要被刹不住的車的為首之人衝撞開。
“小心!”喬雪頌驚呼一聲,似是無可阻攔,眼睜睜就要看著滿箱金銀就要被踢翻。
就在這時,為首那人似乎早有準備,裹著黑金手袖的臂膀用力,雙腿一夾,□□黑馬一聲嘶鳴,四蹄張開一個平地飛躍,一時竟遮天蔽日,一瞬呼吸之後,穩穩落在了馬車對麵的關道上。
在喬雪頌沒注意的時候,那人清冽的目光不經意投來一瞥。
為首之人下落後明顯放緩了速度,其後幾人又跟著跨越而過。
喬雪頌看得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地看著最後一個人跳過,懸起的心還沒徹底落下,就聽見嘩啦一聲。
她呆滯地看著原本穩穩固定在馬車上的貨箱,其中一個小箱子似乎被最後一匹駿馬當成了借力的工具,猛踩之下四分五裂,好幾匹極為華美的絲緞的掉落出來,散開在黑色貨箱之上,在陽光之下流光四溢。
幾米之外四起的塵灰也擋不住這些彩綢的精美,都是上好的五色錦,曾經是喬家絲行的鎮店之寶,晉朝不少的夫人小姐們都喜歡這件寶貝,這次帶上也是萬一需要圖個貴人後宅的路子。
眼見著東西散落,喬雪頌連忙下車,指揮著平叔和銀枝拾起,一時竟沒有注意到早該離開的幾人並沒有走開。
踩壞箱子的男子年齡看著不大,露出還帶著些嬰兒肥的白淨麵龐,看上去像是被為首之人嗬斥了,紅著臉湊近,“這位姑娘,實在是對不住,我們有要務在身這才慌亂行事。”
喬雪頌心裡有些嘔,但仍然揚起笑容,“無事無事,是我們事先占了官道擋了各官爺的路,妨礙了各位官爺們辦事。”
下馬來幫忙收檢的隻有幾人,各個都梳著小辮束成馬尾,隻是說話這少年並未簪冠,其餘幾人玉冠模樣各自不同。
這幾人穿著皆為玄色打底金色繡文的箭袖袍服,用料都是頂好的料子,瞧著有些像上輩子的飛魚服,但上身結構要比飛魚服更加精致華美,無處不體現著財大氣粗。
喬雪頌不用猜都知道,這些人定是身份極高的官員。
也就朝廷才會這麼有錢。
她下意識想去看在不遠處始終沒下馬的那為首一人,隻可惜那人背對著陽光,刺目之下隻看得清一個寬肩窄腰,極為挺拔的身形,不慌不忙地繞著手上的繩子穩住身下躁動的駿馬。
“姑娘,你一個人帶這麼多絲帛要去哪啊?少年笑盈盈地,“這五色錦可是好東西。”
喬雪頌直覺不能說出實情,她半真半假地用手帕微微遮住臉,隻露出一雙水潤的大眼睛,“我是雲山縣絲行的人,父親病重,五色錦又珍貴,隻能由我送去給在錦州的世伯了。”
她不著痕跡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果不其然,在聽到她這麼說之後他眼底的懷疑果然打消,再度給她賠罪,轉身去了為首那人馬下,說了幾句什麼。
喬雪頌隱約聽見絲行幾個字,沒一會兒那人點點頭,從腰間卸下一包銀子,交給少年,轉身率先打馬離開。
剩下那幾人將東西捆好,也紛紛上馬跟著那人離去,獨留下那少年將銀子遞給喬雪頌:“我家大人說這錢算是賠償姑娘的,驚擾了姑娘,還請見諒。”
喬雪頌伸手接,沉甸甸地差點沒接住,忙道:“不用這麼多。”
少年此刻也翻身上馬,揚了揚手,“多的就算是補償姑娘的,不必在意。”
“駕——”
說著,便轉身離去。
這一行人來得快去得快,回到馬車上,一直到進了錦州城,喬雪頌都在摩挲著手中的錢袋。
銀枝從未來過錦州,眼下正興奮地掀起簾子四處張望,一轉頭見自家小姐看著這錢袋看得出身,好奇地湊上前也看了幾眼,問:“小姐,這不就是個錢袋子麼,有什麼好看的。”
這物什兒用的也是價值不菲的絲緞,雖然比不上那幾人穿的衣料,但在尋常百姓家中也是不多見。
心中雖感慨這人出手大方為人仗義,但她也不得不想著,這一隊人或許和從京城來的京官有關。
這次進城喬雪頌並沒有在彆的地方過多逗留,直奔喬父信中所提的友人處,也就是住在錦州東坊的李員外府上。
身材瘦削美髯飄飄的男人早就等著了,喬雪頌一臉憂色,“世伯,我父親......”
李員外道:“暫且先不必擔心,我暗地裡打點過了,你父親在牢中應當不會受苦。”
喬雪頌一直懸起的心總算安穩了些:“世伯,我父親一生為人正直,他是絕對不可能在這踏雲橋上動手腳的。”
李員外也是重重一聲歎息,“我知道你父親為人,但跨雲橋此事重大,一連塌了好幾座,死了近百人,你父親就算無辜,也逃不脫乾係。”
喬雪頌抿緊嘴唇,想到那封沒有寄出來的信,將內容一概講與李員外聽,道:“世伯可知道這是為何,我父親似乎早就料到有今日。”
李員外從未聽過此事,也是大驚,踱步思考半晌,喃喃道:“若是能見世兄那一麵,親自問一問便是最好的。”
喬雪頌聞言上前一步,“後院裡,我帶了些......”
話語未完,兩人對視一眼,皆是心知肚明。
照理說這事兒李員外應當習以為常,但此刻他竟有些猶豫,喬雪頌連忙追問,李員外才道出實情。
喬雪頌聽完暗道果然,果然和那京官有關。
不出意外,查得也確實是貪腐。
李員外捏著胡子,“錦州州府與我相熟,並不是古板刻薄之輩,那位大人也並沒有提及無法探監。”
喬雪頌終於露出笑容,“那還請世伯相助,我們何時前去。”
李員外看了看天色,皺著眉,“世侄你先隨我去見州府,那大人今日不在城中,不知何時回來,此事須要儘快。”
“好。”喬雪頌連忙應好,馬不停蹄吩咐銀枝去後院取些財帛,看李員外依舊沉重的臉色,心裡隱隱有些不安,但又說不出是為何。
一路跟著李員外直接去了府尹大堂,喬雪頌看他走路生風,看起來竟然比自己還要著急,那一股不好的預感愈加強烈。
在李員外的引領下拜見了州府,喬雪頌頗有自知之明地跟在後麵,聽談到喬父時,她才適時走上前,“辛苦州府大人關照我父,一些心意不成敬意,如果可以,還望大人行個方便。”
“好說好說。”州府是個麵目和善的老頭,有前麵李員外從中周旋,又有喬雪頌這般話,他自然更是和顏悅色,“喬大善人可是個好人,喬姑娘,我這便帶你去見......”
“何州府,你是要帶她去見誰?”
一道低沉磁性的聲音突然插進來,喬雪頌勾起的嘴角還沒放下,就被話語中的冷意驚得繃直了脊背。
下一刻,麵前的州府大人竟是像是被抓住了小辮子一般一臉驚恐。
“下官見過鐘大人。”何州府聲音顫抖。
“草民見過鐘大人。”李員外躬身道。
喬雪頌也僵硬著轉過身,低垂著腦袋福身行禮,微一抬頭,呼吸一滯。
那黑底金繡的錦袍,還有行走時些微擺動的被手袖包裹的手臂,都無比熟悉。
眼前黑色衣料襯得骨節分明的大手冷白如玉,她克製著不抬頭,她深吸口氣,不動聲色。
“民女見過大人。”
其後更有幾人魚貫而入,喬雪頌清晰地感覺到幾道目光徘徊在她的頭頂,令她幾乎摒住了呼吸。
這分明就是昨日官道上遇到的那隊人。
堂內一片死寂。
鐘宴齊坐在最上首,冷著臉俯瞰下來更加淩人,通身冷冽的氣勢壓迫得底下幾人都快喘不過氣。
半晌,才聽那男聲嘲諷道:“何州府,本官還沒走就想著收受賄賂,是不是太著急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