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本身可能沒有童蒙這一說法,在任何年齡階段都有相屬的認知,都有清晰不過火的頭腦。何況是幾年前,小升考前夕吧,我都那麼大了,三個人一起睡梆硬的地板通鋪,那時候妹妹幡然醒悟並且和我和父親的被褥拉開了十厘米的距離,即便熟睡也不再轉身麵對我們,這時對那類人來說時機就到了。那晚我當然知道父親越過我的身軀到我妹妹那裡是去做什麼,妹妹拚命鑽出去用手撕扯我的床鋪試圖喚醒我。其實我一直醒著的,就那麼緊閉著雙眼,忍受了長久的痛哭和叫人犯惡心的喘氣聲,我在想:叫的那麼爽,應該很舒服吧。是啊,就是這樣的思維,企圖同化自己,也想著第二天要給妹妹多買兩塊糖,可我必須裝作不知道。但是第二天晚上,父親揪著我的領子把我和妹妹放在一起,妹妹驚慌的捂住我被父親撕開的睡褲,說,不要,不要。事實上我們誰也敵不過,因為男人可以上女人,也可以上男人,父親可以上女兒,也可以上兒子,就像禽獸。”
李姨麻木的敲打鍵盤,接收律其山重複了萬遍的官方陳述。她白大衣上有病人噴濺的生鏽血跡,像踩爛的海棠花,跳躍到同樣斑駁的電腦屏幕上。律其山敞了敞衣服,屋裡像過盛夏。
“你父親真不是個東西。”每一次,李姨都會在碼完字之後觸發這麼一句,實際上她的麵上卻沒有一絲同情的神色,律其山也隻是輕輕一笑,略過並不作評價。
他仰視四周,陳舊的,熟悉的事物,三個月來他又一次進入這裡,他來接妹妹回家。
“我妹妹說她好多了,尤其是睡覺。吳護士不是說過她不再總哭了。這裡終歸不好,醫院終歸不好……”律其山眼神慌張的從敲字鍵盤移到顯示屏漆黑的後再到李姨臉上,聚焦而甚至顯露出毛孔裡的堆積物。突然毛孔一擰,李姨活動了下五官,不太友好的開口:“醫院這種地方哪是好地方啊,你要是想出院,醫院攔也攔不住,精神病都是因為三天兩頭就出院才治療不好的。”
她導出在寫的東西,說:“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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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的綠,摻夾道路上積灰的厚土。這一切身後是鐵籠,十厘米為一格,一對鐐銬的距離。
因城四月多雨,不知道是否有清明在的緣故,雨點敲在鐵籠外的玻璃上,滴滴答答連病房裡都變得潮氣泛濫。律輕靈將鐵絲上半乾的襪子拽下來,塞進了背包側兜,抬眼就看到哥哥。
兄妹倆嘴角向下的相視無言,半晌,又一齊苦苦的笑出聲來。
律輕靈選住在自認為最僻靜的病房,走廊的儘頭,斜對麵則是常年上鎖的緩衝病室,當然也有例外,和她同屋的病友是重點高中的應屆考生,每天上午和下午,除去吃飯吃藥以及診治等等時間,護士站都要人美心善的輪番為她開門提供安靜的單人學習環境。看著高高瘦瘦的舍友無數次抱著花綠的書本離開,律輕靈覺得一切都好像在她臉上扇巴掌,自己明明很少說話,這些學霸依然一副她妨礙到自己的模樣,並將此誤會到所有人,隨後遠走高飛。
和所有精神病患者一樣,律輕靈從不認為自己有病,她清楚自己隻是有難以入眠的毛病,由於睡不好覺,敏感的女性神經便會刺激她掉眼淚。
掉眼淚也是病嗎?她哭著問律其山。
律其山此時的表情往往不比律輕靈好看多少,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像哭瞎眼的母親將遊子推去求學路上那般淒涼。
“走吧。”三個月過去,律輕靈臉上不再頻繁出現生硬的淚痂,她頭也不回的衝律其山說了一句,隻是在臨出門前,還是沒能忍住向隔壁病室深深望去一眼,律其山於是也跟著望過去一眼。
灰蒙蒙的天空襯得氣氛不太美妙,將寥寥的行李塞進後備箱後,律輕靈飛快的鑽進車裡,把腦袋靠在玻璃上,高挺的鼻梁和雕塑一樣,整張臉都如同藝術,律其山也飛快的上車,兄妹二人似乎都對充滿消毒水的地方避之不及。
終於汽車來到馬路麵上,律其山不明所以的問道:“隔壁有誰嗎?”
律輕靈緩緩閉上眼:“噩夢。”
說完便嘿嘿的笑了,隨後又補充:“是和我隻有一牆之隔的一個女生,她是個瘋子,夜夜都哭喊,她媽媽陪床,被自己女兒弄的每天罵罵咧咧。之後我隻要聽到她們母女倆的聲音,就起雞皮疙瘩。”
律其山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妹妹,悶雷似的沉吟一聲。
“其實她哭的真的是很慘,有時候主任問診,聽到過她媽講她的經曆,很慘……可是我們那裡哪有不慘的人呢……哥,那樣的才是精神病。”
律其山打著方向盤,低低一語:“我知道,你不是精神病。”
“我本來就不是,是李醫生,瞿叔,還有你,你們三個非說我是精神病。”
“我沒覺得你是。”過了很久,律輕靈終於等來了前座的聲音,“你瞿叔也沒覺得你是,輕靈,我們三個是一家人,見不得你難受,才把你送到醫院去,你彆恨哥,也彆恨瞿探。”
律輕靈抱著臂子不語,漸漸的兩行清淚胡亂落到衣領上。她狠狠吸動著鼻子從而發出巨大的響聲,律其山便慌亂的拽過衛生紙回頭塞給她,表情惶恐,幾近扭曲。
“輕靈,對不起,哥對不起,哥絕對不會再讓你進那種地方,瞿探也不會,不要哭了,輕靈……”
律輕靈合上眼不允聲,隻將哥哥遞來的淨紙攥在指甲縫中搓出細細的長條,再掖進去。老實說,她已經分不清律其山是否是在真的懺悔道歉,畢竟這麼多年過來,他幾乎每天都在說對不起。
真的罷了。律輕靈歪過腦袋看沿途漸漸變熱鬨的街市,熟悉的建築,逐漸披青戴翠的夏季,隔著暗色的玻璃膜都能感受到的雨水微涼,以及潮濕空氣中搖曳的造景樹,這不免讓她心情好了些,於是在沉默的邊緣吐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話。
“我有些想瞿探了。”她輕飄飄道,也算是給了律其山一個台階下。
“他在墓園,快要清明了。不過你今天回來,他也就難得回來,公司最近越來越忙,他…”
律輕靈橫刀打斷:“又再給那個誰掃墓?”
律其山眸中閃過一絲難言的惆悵,最後隻揉了揉鼻子:“一年也就這一回。”
後座理解似的響起了短視頻的聲音,於是律其山就著這嘈雜的背景音,小聲歎氣:“忍忍吧。”
像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