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不算大,日光從櫥窗中照射進來,顯得格外明亮。
“打擾了。”
瑪多還活著,這就足夠了。他知道不能再繼續爭論下去,雖然自己的好勝心的的確確是被激起了——就像是跳躍回了十幾年前與冒險團老友攀談的日子——與那些早已不在世的老友攀談的日子。那種對新事物的好奇,究竟多久沒有再體驗到了呢?
但是他老了,他一直在告誡自己他已經老了。
平凡即平庸。
他早已接受了。
少女撚起裙子走進了花店。她的右手邊是一個櫃台,台前有幾張高腳凳,台後的貨物架中一半擺的各種各樣的花卉,另一半放著各種各樣的酒飲。左邊是兩張大圓桌,周圍零星圍著幾張小圓凳。對麵是兩個大書架,亂七八糟地摞列著不知有何用途的的雜書。少女的厚跟靴在木地板上踩出沉悶的聲響,她走到就近的圓桌前,伸出手指在一張圓凳上拭了一下,然後才放心地坐了下去。
“您這裡倒不像個花店。”
“像個酒館對嗎。”
少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有什麼關係呢,就像在鄉下開一家花店一樣,怎麼裝修其實都無所謂,單純是我自己的喜好罷了。這麼說雖然可能有點不要臉,但就跟小姐你了解的那樣,曾經的我也算得上是一位傑出的冒險家,我平反過叛亂、抵禦過獸潮,有一次還遇見了一頭龍,雖然隻是隻亞龍。我做冒險家最大的遺憾可能就是沒有找到過那種亮粉色的史萊姆,小姐你應該聽說過這種生物,個頭比普通的史萊姆要小一點而且更有彈性?據說它能給人帶來好運,我幾乎花了半輩子在尋找它,雖然隻是順帶的事,可,誰知道呢?沒準我真能找到它。”
“抱歉小姐,我扯遠了。”
“沒關係,您繼續講就是了。”
“小姐你也是冒險家嗎?雖然我覺得你不是,因為你的打扮顯得有些不太專業。呃,或者應該說是太專業了,專業到有些業餘,而且你看起來似乎很年輕。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猜測,真相到底如何我怎麼可能知道呢,就像是粉史萊姆,說不定就隻是個謊言呢。再說年齡,或許我真的應該感激你,說實在的,如果真有那麼一兩個年輕人能聽我吹噓一下前半輩子的冒險經曆,再讓我教上個一招半式,我真是樂意極了。不是我自吹自擂,年紀根本不是問題,況且我還不算老,如果再讓我重新披掛上陣,我至少比八成的年輕人要強。不過在那次經曆之後,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嗎,小姐?我相信你是知道的。我已經沒有冒險的樂趣了,也或許是失去冒險的勇氣了。不過管他呢,我隻想知道那本該死的破書到底被放到了哪裡!”
威爾斯一邊講述著自己的過往,一邊在書櫃中扒拉著雜亂的紙本。他開始感到止不住的煩躁,心中的憤懣與忌諱蹂躪在了一起。
“啊,在這!找到了,小姐。瞧瞧它,真是有夠破的。”
威爾斯將書隨手擲到桌子上,掀起一圈灰塵。他拿著一塊抹布擦了又擦,才現出原本暗黃的封皮。
“這本書.......比我想的要破舊的多。”
“可不是嗎,我覺得這本書大概得有五十年的曆史。”
“五十年?怎麼可能!”
“小姐你知道夜薔薇嗎?”
“夜薔薇......”
“薩克爾在王國的最東麵,可是小姐,你知道薩克爾再往東是哪裡嗎?”
“維斯珀爾森林。”
“沒錯,維斯珀爾森林,王國與鄰邦的分界,是一塊公土。維斯珀爾森林的麵積至今仍未被丈量出來,也沒有統一的道路被探索出來,它在地圖上仍是一片沒有尺寸的黑影。”
“有關維斯珀爾的故事有很多,有的人三天就能穿過森林,有的人卻走了一輩子;有的人能通過它到達鄰邦,有的人卻從王國的最西邊出現,或許還有人走到了更加遙遠的地方,隻是還未返回而已。”
“然而維斯珀爾森林中種種離奇事件的起因似乎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件事物——鏡子——不時會在森林中出現的各式各樣的鏡子。幾乎絕大部分的親曆者都聲稱自己曾在林中看見了鏡子:銅鏡、銀鏡、玻璃鏡、圓鏡、方鏡、手持鏡、立式鏡、半身鏡、落地鏡......因此維斯珀爾也被稱為鏡之森。”
“可不是也有人聲稱自己沒有見到鏡子嗎?”
“糾正你一個錯誤,小姐。不是聲稱自己沒有見到,而是沒有聲稱自己見到。你明白嗎小姐,怪異產生的條件並非是你看到了鏡子,而是鏡子看到了你。”
“抱歉,老先生,但是您說的話真的是——難以置信。”
“難以置信是嗎,可是——”
威爾斯緊緊地盯住少女,試圖開口爭辯道,可是他說的話隻說了一半便沒了動靜。他閉上了半張著的嘴,低下頭默默地望著除了那本手劄外便空無一物的桌子。他舔了舔嘴唇,末了轉身走到櫃台後拿出了半小瓶朗姆酒,仰頭呷了一口,又抿了抿嘴。
他呆呆地盯著手中鍍銀的錫酒瓶,近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鏡之森中有一麵鏡子。一人半高的一麵立式鏡,秘銀邊框,沒有鏡麵,但在月圓之夜可以用純水澆築出一麵水鏡。”
威爾斯放下了酒瓶,輕輕歎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少女。
“你相信嗎,小姐。那麵水鏡可以通往被稱為維斯珀爾兩大傳說之一的夜薔薇宮。”
“那正是我們已經解散的冒險團的最後的一個目標。”
“小姐,或許你覺得我已經是個老頭了,我可能看起來也確實很老,但我才隻有五十歲。六年前我們進入了夜薔薇,為了這次行動我們籌劃了將近五年,但是結果呢?我們隻活著回來了三個人——我,瑪多,還有一個已經瘋了。我們唯一的戰利品就隻有這本書,那之後我就老得很快,我再也沒有參加任何冒險,逃到薩克爾開了這家花店。”
“看看我,就跟這本破書一樣。隻不過它一開始就是這樣而已。”
“它總會讓我想起過去,絕對不願再回憶的過去。我隻讀過一次,之後它就一直在那個書架裡。”
“欸,有些沉重呢。”
“是的,小姐?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忘掉過去,但是我已經死去的夥伴們不能被遺忘,總要有什麼東西證明他們來過,記錄他們是怎麼走的。”
“我本以為這就是這本書唯一的價值了,小姐。”
威爾斯在少女對麵坐下,伸出手將那本手劄推向了另一邊。
“請隨意翻看吧。”
少女伸出兩根手指撚起封麵,翻開,露出了褶皺的扉頁,右下角規整地寫著四個小字。
“塞西利亞......呼......”
“先生,您能有多大的把握確保這本手劄的真實性。”
“你指的是什麼?”
“這本手劄的主人,真的跟塞西利亞有關嗎?”
威爾斯沒有回答,腦門抵在交叉的雙手上沉默了一會。
“抱歉小姐,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塞西利亞,沒有塞西利亞就不會有現在的王國,您明白嗎?全貴族的兵權有八成被塞西利亞家獨占,幾乎跟王族不相上下,你不明白是為什麼嗎?”
“我,明白。”
“不不不,小姐,你根本不明白。王族掌握了王權,但塞西利亞家卻掌握著神權。因為塞西利亞,塞西利亞是風神莫妮維雅的眷族。風神莫妮維雅創造了其兩大摯愛,一個是塞西莉婭花,另一個則是塞西利亞家族。”
“小姐你懂我的意思吧,背叛王族僅僅是與人為敵,可冒充塞西利亞,那是褻瀆神明。”
“但是塞西利亞在十年前就已經毀滅了,塞西利亞早就不複存在了!您難道不明白這代表了什麼嗎?風神莫妮維雅也已經——”
“閉嘴!”
砰地一聲悶響,威爾斯捶擊著桌子幾乎連帶著整個小屋都顫抖起來,少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忙用手帕掩住臉,把頭扭向一邊。
“......”
“抱歉小姐,或許是我太過迂腐,那件事我一直接受不了。”
自知不宜繼續過問,少女點點頭,從第一頁開始看了起來,正文的內容並不似封麵的那四個字一般正規反而格外得潦草,她又繼續翻看了幾頁,眉頭一皺。
“這是本日記?”
“看起來像,但我覺得它隻是個虛構作品。”
“為什麼?”
“因為維斯珀爾的兩大傳說在幾百年幾千就已經存在了,相比之下這幾張紙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我認為它隻是塞西利亞家的某一位神官在聽說了夜薔薇的傳說後隨心創作的。然後,大概是好奇心作祟,這個人帶著一小隊人馬進入了夜薔薇,最後全軍覆沒,留下了這本書。”
鬆開了被抓得散亂的頭發,威爾斯雙拳捶在桌上,似乎是下了某種決心。
“實話告訴你吧小姐。”
“什麼?”
威爾斯伸出了一隻拳頭,邊數邊撥出了四根手指。
“百分之四,我們冒險團的存活率,如果那個瘋掉的夥計也能算作一個人的話。可能我的猜測會有失偏頗,或者說就算它一點也沒有道理可言吧,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要表達什麼,我想說的就是,那個該死的鬼地方根本就不可能有生命存在!一本日記?該死的,彆說這種狗屁玩笑了!五十年,如果五十年就能出現一處像夜薔薇一樣的險地,一座墳塚,那這世界早就該毀滅了!”
“呼——對不起,小姐,我太激動了。哈哈,有夠挫的。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能請您為我講一下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嗎?”
“什麼?你說什麼,小姐?我希望是我聽錯了,你能再說一遍嗎?”
“請為我講一下您當時到底發生生了什麼。”
“不不不,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對嗎,小姐?你不會想聽的,絕對,絕對不會。我絕對不會再回憶那段往事了,那個副團長已經死了,跟我沒有關係了,我不會再去回憶它了,絕對不會......”
“讓您回想起痛苦的過往真的很抱歉,但是先生,能請你看一下這個嗎。”
少女揭下了麵紗,露出了一對猩紅的眸子,宛如鮮血一樣粘稠。陽光落入其中漾起圈圈漣漪,繼而如絮般沉澱,不見蹤影。威爾斯隻覺到一種溺死感,仿佛沉入深水,無法呼吸,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色彩,隻剩下一片漆黑。
“先生,我的眼睛,漂亮嗎?”
沒有人回答。
“嗬嗬,謝謝您的稱讚。這雙眼睛,是我最為珍貴的東西,現在卻給您看到了。所以先生,把您最不想回憶起的痛苦,也分享給我吧。”
............
“好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