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邊緣有個小鎮叫江村鎮。
這個鎮在幾年前還是個村,當年叫江村,名字的由來很簡單:村裡的村民大部分都姓江。江村鎮占地麵積小,三麵環山,地理位置並不優越,所以遲遲沒能發展起來。
這裡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是種植茶葉。江餘的媽媽和舅舅在這裡有一座小山頭,上麵常年種著茶葉。
鎮裡隻有一條能同時供兩輛汽車過的馬路,每周周末,村民不約而同地上這裡的市場買菜賣肉,這天被人們叫做“趕場。”
江餘的外公在這條街道上開了家藥鋪,也是這江村鎮裡唯一的一家,鎮裡的人們有個頭疼腦熱,感冒發燒都會到這裡來看病。
江餘每年暑假也會到藥鋪裡陪外公住一段時間。
外公的藥鋪是個小四合院,前店後院,正對著鋪麵的那幢樓有兩層,江餘每年暑假就住在這幢樓裡。左右兩邊都是平房,正對藥鋪的右手邊有三間並排的屋子,第一間是廚房,第二間和第三間都放著幾張床,因為是鎮裡唯一的一家藥鋪,所以它更像個小醫院,還有能提供住院的房間。
以前鎮裡有許多村民都住進過這裡,後來年輕人們逐漸闖了出去,藥鋪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住院也會去縣城裡或者市裡的醫院,外公索性將其中一間給江餘改成了書房。
2018年暑假。
江餘在藥鋪的書房裡練鋼琴。
當然,並不是真的鋼琴,是一張畫著黑白鍵的紙,從一張很大的紙上裁下來的長條。她就要去參加鋼琴比賽了,江女士今年本不要她回江村鎮的,是外公說好久沒見過外孫女,想江餘了。
江女士這才鬆了口。
“你回去之後也不能鬆懈知道嗎?馬上就要比賽了,”在上車前,江女士千叮嚀萬囑咐,生怕江餘貪玩誤了正事。
“知道了。”
江餘坐著晃晃悠悠的大巴又來到江村鎮,來到了外公的藥鋪裡。
她練琴練得好好的,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江餘猜又是哪個不想打針的小孩被按在了長板凳上。
哭喊聲持續了大概四五分鐘還沒停,本來“鋼琴”就彈不出聲,這一被攪和江餘更沒心思練了,她起身從書包裡翻出幾顆玉米糖,揣進兜裡走了出去。
藥鋪有一扇通向後院的木門,每次推動木門都會發出“吱呀——”聲,像有人放了個悠長的屁。
江餘繞過四合院的小花園走到門後,想著先開一條縫看看裡麵什麼情況,萬一對著自己的是個光溜溜的屁股。
這樣不好,小孩也有自尊心。
於是,她輕手輕腳地往裡推了一點,“吱呀——”
“...”
下一秒,江餘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棕褐色眼睛。
她的視線順著棕褐色眼睛往下,強健勻稱的肌肉,線條清晰可見,腰上方有一道兩寸長的傷口。
“小魚!乾嘛呢!?”外公朝她大喝一聲。
棕褐色眼睛反應過來,轉了個身背對著她。
江餘從門縫裡鑽出來,攤開手,手裡躺著幾顆皺皺巴巴的糖果,“我剛才一直聽見有小孩哭,給他帶幾顆糖出來。”
“小孩呢?”她盯著外公問,視線也再不敢往彆的地方瞟。
“外麵坐著呢,”外公朝外麵努努嘴。
原本的店麵很大,被外公隔成了三間房,左右兩邊隔斷,一邊是專門看病的,另一邊是抓藥的,左邊這間又前後隔斷,後麵這間是專門打針或者像現在這樣,做私密檢查用的。
上半身裸露的男生似乎也沒料到,會從旁邊突然冒出個“蘑菇”。
江女士說長發會耽誤時間也會吸收她的營養,所以從小到大江餘都留的短發,乍一看覺得挺難看,但時間長看順眼了也就還行。
“還站在這兒乾什麼?”外公提醒她,“要送糖快出去。”
江餘回神,立馬跑進了前店。
“不好意思啊,”外公朝唐碩道歉,“小魚可能也不知道這兒有人,冒冒失失地跑出來。”
“沒關係,”唐碩說。
唐碩上周跟著父親來到了江村鎮。
他的父親唐明文做的是地產開發,他們公司瞧上了江村鎮這片地方,打算開發出來做度假莊園。
唐明文覺得高中學習壓力大,帶著唐碩出來散心。唐碩今早去爬山,被突然橫生出的樹枝割傷了腰,來藥鋪裡拿藥。
外公麻利地將唐碩的傷口處理好,敷上藥,“好了,這幾天彆碰水。”
“嗯,”唐碩拿起放在一旁的短袖套上。
“我方便路過嗎?”簾子外又響起“蘑菇”的聲音。
外公見唐碩已經穿好衣服了,便應答,“方便。”
江餘掀開門簾走進來,再一次和棕褐色眼睛對上。那雙眼睛的眼角有些下垂,很像網絡上熱議的“狗狗眼,”看起來,莫名有些無辜。
眼睛的主人是位大概十六七歲的男生,身形修長挺拔,五官輪廓分明。
像金毛。
江餘走過時,鬼使神差地在門邊鬥櫃上留了顆糖。大概因為她是“狗狗教”的忠實信徒。
外公指著糖跟唐碩說:“小魚給你的。”
“嗯,謝謝。”
唐碩帶走了那顆糖,上麵似乎還殘留著女生的體溫。
-
唐碩,蓉城中學的準高二學生。
來到江村鎮的大多數時間裡,他都在做各種各樣的習題。
今天在做英語卷子的時候,他發現他的筆已經寫不出墨了,唐碩將筆尖扭開,果然又空了一支筆芯,這也是他帶來的最後一支。
他還不熟悉這裡,唐碩回想這幾天所走過的地方,似乎都沒有見過文具店。但他還是打算出去仔細找找。
當他下樓,走出旅館時,又看見前天的“蘑菇”。
江餘在外公家待著無聊,出來想買點玩具。
小時候,江女士不準她玩這些,長大自己存了些錢後,每年暑假江餘都會光臨這間玩具店,每次都會買些小朋友才喜歡的玩具回去玩。
唐碩見街對麵,玩具店前的江餘手裡拿著一把泡泡槍,她身前搖搖晃晃站著個還沒唐碩膝蓋高的鼻涕蟲。
她在逗鼻涕蟲笑。
江餘剛剛自己在跟自己玩兒,沒想到突然跳出個小孩追著她的泡泡跑,“啪嗒”摔了一跤,這會兒正哄他。
她似有所感地抬頭,時隔一天又見到了那隻“金毛”。
隨後,“金毛”穿過馬路,朝她走了過來。
江餘起身,“怎麼了?”
“麻煩問一下,文具店在哪裡?”聲音像是按響了鋼琴的某個低音鍵。
江餘大致給他指了個方向,“在那邊,要過橋。”
唐碩順著她指尖的方向望過去,並不寬闊的馬路上,人來人往。
他將視線收回,“你現在有空嗎?可以帶我去一下嗎?”
江餘點點頭,彎腰把泡泡槍送給了鼻涕蟲。
小鎮上隻有一家玩具店,也隻有一家文具店。要過一座小橋,在橋對麵菜市場門口。
這裡的年輕人幾乎都在外麵務工掙錢,留在鎮裡的都是些老年人或者婦女兒童,現在又正是暑假,本就擁擠的街道,還被不少小販擠占賣菜。
唐碩幾乎是貼著江餘在走。
“你一直住在這裡?”唐碩問她。
“沒有,我外公在這裡,就是上回藥鋪裡給你上藥的那個,我隻有暑假會過來這邊陪他,你呢,你為什麼在這裡?”
江餘會這麼問,也是因為唐碩的外貌實在與這雜亂無章的江村鎮格格不入。
“我跟著我爸爸來的。”
“哦,你爸爸來這裡散心?”
“不是,”唐碩實話實說:“我爸爸有意向將這裡收購了做度假莊園。”
“好吧,原來你是有錢人。”
一隻無憂無慮的金毛。
唐碩沒有反駁。
“你是高中生?”
唐碩“嗯”了聲,隨後又回她:“暑假過了就高二。”
“真的?!”
“你也是嗎?”
“對啊,”江餘說:“我也是過了暑假就高二,我在立德中學讀書,你呢?”
“蓉城中學。”
“那你成績應該很好吧?”
蓉城中學是整個蓉城中最好的一所學校。
唐碩點點頭,“還行。”
兩人聊著聊著,走上了小橋,橋下岸邊開了間屠宰場,某天深夜,江餘還聽見了殺豬的慘叫。
也是因為這個,橋附近總縈繞著一股腥臭味。兩人都下意識閉上了嘴。
來都來了,江餘也隨著唐碩進入文具店,想著買幾支筆屯著。
文具店的鋪麵很小,除了經常有人觸摸的地方,其餘的幾乎全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店裡麵的筆也沒有唐碩常用的牌子,他隻好隨眼緣拿了幾支。
江餘也不常來這家,她挑了好些中看不中用的橡皮和貼紙。
唐碩買完在店門口等她出來,然後一起回去。
快走到藥鋪門口的時候,江餘問他“你化學好嗎?”
“還行。”
“那你能幫我看看題嗎?”好不容易碰上個成績好的學生,江餘不想輕易錯過這個補習的機會,“以後你來藥鋪裡都免費。”
唐碩笑了下,糾正她“我可以幫你看看化學,但你也彆咒我。”
後來,唐碩沒事的時候經常到藥鋪裡來幫江餘補習,她英語和語文都很好,甚至比唐碩還要好,隻是理綜很差。
熟悉後,唐碩問過江餘,既然語文都這樣好,當初怎麼不選文科。
彼時,江餘躺在淘汰下來的病床上看懸疑小說,她平靜地說:“因為我媽希望我以後當醫生,當醫生得學理。”
-
兩周後。
唐碩從旅館出來,又看見江餘在對麵的玩具店買玩具。
“多大了怎麼還玩這些?”他問。
“還不是小時候我媽不讓我玩,所以現在才好奇,”江餘手裡擺弄著個能變形的汽車,“你現在要去哪裡?”
“不知道,所以想去藥鋪找你。”
“嗯——”,江餘思索了片刻,提議道“那我們上山去吧,山上有很多桃子樹。”
“好啊,”唐碩下午沒事做,很爽快地答應了江餘的邀約。
上山要從市場旁的一條窄道上去,越往上走路會越寬,再往上又會變窄。途中會經過一個已經廢棄了的養老院。那片不少的房屋早就空了,屋前的地倒是綠油的。
既頹敗又富有生機,矛盾得像夏末不停歇的蟬。
路邊有開墾出來的農田,農田邊緣種著胡豆。
“我猜你肯定不知道,”江餘掐了片胡豆葉,“胡豆的葉子可以吹泡。”
說著,江餘將胡豆葉的尖兒放進嘴裡,再拿出來的時候上麵果然鼓了個泡。
唐碩也掐了片胡豆葉,學著江餘的樣子放進嘴裡吹,胡豆葉被他一路掐過去,最終也沒能成功。
再往上,道路右邊出現了一條小河,上麵有鴨子浮水。
“我小時候還有人專門來這裡釣螃蟹跟魚,”江餘向他介紹。
為了交通方便,原本的泥巴路鋪了水泥,靠近水泥這邊的河岸並沒有栽樹,江餘覺得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陽光上。
唐碩見時不時會有摩托車以及三輪車經過,默不作聲地走到江餘左側,隔開了她和來往車輛。
“那你小時候應該很快樂吧?”
“沒有,”江餘搖搖頭,像上次問她為什麼選理科時一樣:“我外公在這上邊也有套房子,我以前住在這裡的時候聽見的。”
“你怎麼沒去湊熱鬨。”
“江女士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