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束手電筒光打過來。
“誰啊?媽的,你有病啊?躲在太平間乾嘛?”
冰冷的黑夜寒意更甚。
醫院負責巡夜的保安,硬是說這間屋子有異響,小老頭哆哆嗦嗦喊了值班實習生一起,結果屋子裡坐了個大活人。
端午被猛烈的強光一刺,睫毛刺激得狠狠抖著,白皙的膚色瞬間曝光,眼皮皺出幾層褶子睜不開,他閉著眼摸出眼鏡打開戴上,也沒回答他們,剛迷迷糊糊的,手機震動了下。
他可能得看看消息了。
但是——
“能不能先把手電筒關了?”
與此同時,遠在西南小鎮的一間屋子裡,響起一道男聲。
中年男子頓住,大手一揮給說這話的人一個蓋帽。
“咋跟師傅說話的?”
“沒見過用五彩手電打燈的,你去舞廳還是出警?”
真是影響判斷。
李濤立馬瞪眼,要不是江田一聽趕緊催他出現場,他還擱家裡吃飯呢,就是他一直催催催,他又不知道手電筒被老婆放哪兒了,隨手拿的。
李濤懶得跟臭小子廢話,說話的功夫差點讓飛蟲鑽鼻孔裡去了,他趕緊用小拇指按住鼻翼,往外擤了擤,打眼往周圍望一圈,四處都是斑駁,木材家具亂堆在角落,灰撲撲的。
看得出這家人最初是稍微裝修了一下的,瓷磚貼了半麵牆,上麵的牆壁掉落大片,露出來混凝土的牆麵,已經深黑發臭,沒有美縫的空隙裡爬滿了螞蟻和小蟑螂。
房子後麵連通水渠,青苔密密盤著周圍的地麵,老鼠橫行。
下水道設在幾棟樓中間,蓋子被挪了半邊,長期有股味兒在。
剛接到電話報案,當地居民來探望親戚,這人呢七老八十了,臨到躺平的年紀忽然走馬燈似的惦記起來隔壁鎮上還有個表妹,提了點水果就坐三輪車過來了。
這居民樓外麵連著豬肉廠,尿騷臭牛逼哄哄地覆蓋了這一整片樓。
好嘛,好家夥。
這跟住公廁有什麼區彆?
一樓蒼蠅打旋,滿牆飛,來走親戚的老太婆怎麼敲都沒人理,還以為老表妹耳背,使出七十年前吃奶的力氣,把門給踹開了。
她一推,裡麵躺著一具腐屍。
接下來,把五彩大燈的視線給到這具屍體。
江田慢悠悠站起來,掏出手機對著細節哢哢來了幾張。
外麵法醫的車還沒來,他接到電話後先通知了師父李濤,他倆先行一步,這會兒他抬頭望天,想了想,對著機械按鍵啪啪來了兩下,劃拉到通訊錄,發送給一個人。
“哥,能幫我看看,這個傷口能看出來什麼東西切割的嗎?”
過了會兒。
“不是法醫,專業不對口。”
話是如此。
端午還是下載彩信瞅了眼,頸部上下三個大洞,直徑約三厘米,深不見底,皮肉邊緣呈螺絲紋綻開,有金屬物殘留碎屑,目測被電鑽一類利器貫穿,形成致命傷,裡麵很可能還有殘留物體。
呀這。
背後突然有些生涼呢,他也不回複,關上手機揉了揉後脖頸,跟門外的二人一起走出去。
保安現在看到他就慎得慌,恨恨地瞪了眼連忙窩著去了。
“我說,你怎麼不回宿舍,跑這裡來睡?”
端午低頭晃了眼實習生:“最近,睡不著。”
實習生打了個哈欠:“睡不著跟死人睡,你想得出來,該不會又像大學說的,身邊一有活物的氣息,就失眠吧?我以為你裝深沉哥呢哈哈。”
端午開始不說話了。
步伐漸快。
彆人同步跟緊,邊拿手肘不斷捅他,他忽然停下來。
連空氣都跟著停頓。
端午:“嘴碎的留級生。”隨後大步走出醫院大樓。
隻留下他留級的昔日同窗,如今的在讀實習生原地跳腳。
他回到單間宿舍,摸黑換了身衣服要去洗漱,正微微得意著,那邊不識好歹地又發來了短信。
“哥。”
“這副耳環的樣式,我記得邱外婆那兒有一對一樣的,對吧?”
木質晾衣架上的白大褂被窗外月色一照,背後的光影隨著他的側身而拉大。
他放下漱口杯,開始打量這身衣服,不得不說,散發的正氣能讓人緩一緩。
也不想回那人了,徑直走向淋浴間。
朦朧的熱氣沸騰,滿室生煙。
夜半,他把頭縮進被子裡,籠罩得完完全全,這種時候千萬不能透一點氣息,缺氧能讓自己有些匆忙地睡意,捕捉到的話,今晚就能好眠。
最高學府的醫學生有最低級的入睡辦法。
無他,管用就行。
端午脫離職業回歸日常生活的時候,隻是個膽小怕黑的社會青年。
他覺得夜裡什麼都是活的,毛衣是,桌櫃是,床板也是,如果吞吃了他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還是不要輕易把頭放出去。
要不怎麼說事與願違?
手機嗡一下響了。
最原始的默認鈴聲。
端午掙紮了一下看要不要假裝睡著了,然而出於職業操守還是探出去摸手機,半天沒摸著,不得已起床翻找一遍,才按了接聽。
“喂?”
“喂,哥……怎麼不回我?”
端午陷入平靜,此時此刻,他是一根繃緊的弦。
不過是鐵絲做的。
端午鬆了口氣,和被躺了下來。
其實,江田的聲音是秋夜裡最好的乾燥劑。
他一下就感受到,流通的空氣達到了可以入睡的閾值。
潮濕的被褥也因為那頭傳來的帶有電流的聲音,立刻烘乾成了暖熱的滿滿陽光味。
像小時候媽媽太陽天拿出來曬過晚上蓋的被子。
他可能不僅是乾燥劑,還是烘乾機,吹風機。
你知道的,人在要睡著的時候迷迷蒙蒙,聯想的空間四通八達。
端午睡著了,而江田也安靜下來。
他捂住話筒朝外頭看,這夜裡,警車鳴笛的聲音響醒了大半居民,多是附近乾農活的老人家,哪管彆人死不死的,這條巷道到處都是罵人聲。
淅淅瀝瀝的小雨均勻遍布在小鎮每一處角落。
雨水一點點沒入草地,滲透到地底,又向上盤旋升起,泥土味蔓延開。
等屍體的腐臭味徹底衝破一樓的樊籠後,圍觀的群眾嘔得更大聲了些,扶著警戒帶,隨機降落晚飯的七葷八素。
江田把電話捂得更緊了,聯合手套一起塞到兜裡最深處,衣服料子把收聲器抵住,這才放心去指揮群眾散開。
再晚些,李濤忙完來找他,準備回去,江田用衣袖抹了下摩托車上的水漬,騎上去點火。
“上來吧師傅,今晚怎麼說呀?”
李濤在水裡抖摟兩下,拉上雨衣拉鏈、兜帽,坐到江田後邊,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可以走了,這才說道。
“還行吧,剛核實了身份,確實是那老太婆的表妹沒錯,但是誰想呢,人家早幾年自己拾掇搬養老院去了,早不在這兒住了,她兒子女婿那些都知道,平時也不往這裡來。這死者吧,麵容也模糊成那樣了,不好叫鄰裡鄰居的來驗。你不是說那耳環你見過,知道在哪兒買的不?”
江田騎車有一陣了,鬆開車把甩了甩手:“嗯,但是應該跟案件沒有關係。”
“咱沒有關係咱可以探索探索關係嘛,哎哎,雙手不要離開方向盤!”
範端午,犯端午,姓什麼不好姓範啊!
邱外婆老是這麼對範端午說。
她的挑刺已經進化到認為他爸打從姓氏上就不對,不吉利,念起來顯凶煞,端午能感覺得到,邱外婆可能隻是純粹針對他父親一個人。
可是,那為什麼不跟媽媽姓呢?
邱外婆不情不願地回答,小孩本來就該隨父姓,跟母親姓,那還像什麼樣子啦?
更何況,端午還是男丁,將來還要傳宗接代嘞。
端午搞不懂也不想聽男男女女這些事,乖巧地坐在門檻後麵的小板凳上,邱外婆給他梳頭,他坐得筆直,頭上雖然沒幾根毛,不過外婆愛梳,那就梳。
媽媽買菜回來了,端午剛好在問她:“外婆,我覺得你的姓也很好聽啊,我不能跟媽媽姓,能跟你姓嗎?我要姓邱!”
邱外婆冷笑一聲,使力拔了他的頭毛:“那感情好,反正我又不是她媽,白撿一個便宜孫子,就是小心她聽見撕了你的嘴!”
端午疼得齜牙咧嘴,門口的白英子見到此狀,哪還有什麼心情哼歌?趕忙把手裡提的菜甩下,氣衝衝跑過來從邱外婆手裡奪過端午,嘴裡罵道:“一天神神叨叨的,跟小孩子說什麼呢,都被你教壞了!”
端午心說他可沒被教壞,邱外婆跟他說了好多故事,邱外婆也很好。
如果他多心再去回憶一下,也隻會當剛剛是氣話。
如果不是媽媽的媽媽,那邱外婆乾嘛天天帶他?
如果不是親的,邱外婆也沒有帶彆的小孩去抓過田螺啊。
邱外婆還總跟他說,她過去的故事。
說邱家書香世家,在十裡八鄉有名有姓,有體麵的人物。
她當然就是小姐,衣來伸手,風光無限。
是世道太亂!
她小時候貪玩,被黑心眼的奴仆給帶了出來,那仆人妒忌她水靈,一出來就賣給人販子,她一路逃亡,給人打雜做工,到三十多的年紀,在梅蘭鎮遇到白家男。
要不是看白家人老實,她才不會下嫁呢。
時光驟進,光影疏落,梭織般快進到那一夜。
邱外婆可能跌坐在了地上,背脊和木板子相撞的聲音梆梆響,她惶然大喊:“端午啊,這下真的犯端午啊!”
端午在裡屋睡覺,嫌吵,夢裡蒙上了被子,聽不太清,可是他分明沒有踏進院裡,為什麼能看見邱外婆的一隻耳垂裂開了,那隻不知真假的金耳環,還在上邊掛著?
手機鈴又響起來。
端午驚醒,壓著心跳深呼吸,拿過來接了。
“說。”
“哥,早啊,昨天怕電話費打出一棟樓,就給你掛了。”
端午揉了揉眉心,又窸窸窣窣躺了下去,久違的熟睡對他有致命的吸引力:“沒事嗎?掛了。”
江田插兜的手拔出來一點:“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同款耳環,我想找你來認認。”
“那又不是她。”
江田歎了口氣:“我知道,但是我們警方要調查一下這個證物來源哪裡,你可能是唯一一個知情人。”
“你能回來一趟嗎?”
端午看著日曆上標注的這周的排班,淡聲答應了他。
那是喉結滾動發出的音節,可能他也不太樂意。
“對了,你要是來的話,順便給我帶點消炎藥,這裡的衛生院太不靠譜了,藥都過期了。”
端午:“你怎麼了?”
江田不太自然:“沒什麼,就昨晚上不是下雨嗎?摩托打滑,我就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