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其實蠻慘的,可能天妒英才吧,他在事業毫無出路的時候遭遇喪父之痛。
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當時長安不顧眾人勸阻丟了編製的鐵飯碗,立誌要學美術當畫家。所有人都不解,長安在藝術界毫無門路,摸爬滾打那麼多年沒學出來,已經遍體鱗傷了還跟頭死犟的驢一樣不聽勸。一而再再而三的勸阻威脅強迫都無效後,長安的父親氣憤地把長安趕出家門,斷絕父子關係,隻當從來沒生過這個兒子。後來老人家生病住院,也賭氣沒告訴長安,等長安知道的時候,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他至死都沒有原諒長安。當長安作為一無名小卒在黑暗的藝術之路上踽蹣獨行,本來就無人支持,父親的離世,無疑是致命一擊。
料理好父親的喪事,長安再次做了個舉世震賅的決定——他要上山為父守孝三年,那次長安身邊的友人是真覺得長安本來就瘋癲,被這一下打擊得估計腦子是真出了點問題,還給他打了個120。是的,誰能相信,在這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已推行很久的21世紀新社會,有人能向後看以身詮釋封建禮教的“二十四孝”?
不管怎樣,長安是毅然決然地走了,不知在哪找了一座山,給山上一破廟交了三年的住宿費,帶了足夠的繪畫材料不辭而彆。除了我,沒有人知道長安去了哪裡,過得好不好,我除了偶爾上山幫長安帶些美術用品,也幾乎沒見過他麵。彆人以為長安待不過三個月,但他真就在那荒涼的小廟裡度過了三年的山中時光。
山叫崦嵫山,讀來像“胭脂山”;廟沒有名字,足顯其破敗。寺廟近山頂,但廟以上是再走不了的了.那裡鬆柏森森、茂林修竹,阻攔了通往山頂的路,細密的竹枝更是縱橫交錯,昏昏暗暗不見天日,其中一棵樹上掛著一塊年代久遠的警示牌,鐵鏽斑斑、漆都落了。上麵隱約辨認出文字:“小心!豺狼出沒!”
長安這人,說難聽點叫“無知者無畏”,偏喜歡走這種人跡罕至之地。豺狼出沒又怎樣?廟裡老和尚小和尚五六人不一個沒少?也不知長安是不是抱著“胭脂山”當有胭脂的心態,反正他就像履巉岩披蒙茸一樣上去了,艱難地穿過密匝匝鋒利的竹林,儼然有種“伐竹取道”的氣勢。
長安就是在這片竹林裡遇見了宜笑。
撥開掩映的枝葉,竟有一小塊空地,青翠欲滴的草坪上坐著一個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少女,如墨長發布般垂下散落在地,頭上還沾有一點草屑。少女聽見聲響,轉過頭看,與長安視線相撞——真是“驚鴻一瞥”,隻一眼,便淪陷,長安仿佛看到所有的湖光山色都在少女秋波中淋漓儘致地展現,連自己清倔的倒影都因在她眼裡帶上晶瑩流光。
眼眸含情、顧盼生輝。活了幾十年對異性不屑一顧的長安,在這個瞬間一見鐘情。
少女見到陌生人,並不羞怯,先開口做了自我介紹:“萍水相逢,我叫宜笑。”
輕靈的嗓音帶了些荊南腔調,乾淨、純澈仿佛山澗歡快淌過的清泉。麵對這個像從古典主義油畫裡走出來的姑娘,長安看看風塵仆仆的自己,手上還零七豎八綴著竹葉竹枝劃出的血痕,一時自慚形穢,愣了半天,嗑嗑巴巴地說:“額…我叫…長安。”
“長相思,在長安。真好聽的名字!”宜笑莞爾,“那麼,長安,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怎麼來的?他也不知道啊!於是說:“亂走了一通。你呢?”
宜笑站起身:“我是學植物學的,來這裡呆集標本。你是不知,這山越深,長的植物就越珍貴。喏,你看!“說罷從懷裡挑出一枝,逆給長安。
長安先才隻顧被宜笑的長相吸引了,現在才注意到她懷裡揣了一堆奇花異草,待她走近,來自遠古磅礴的氣息撲麵而來。他感覺內心被什麼撥動了一下,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彌漫開。
長安認不得,宜笑在一旁介紹:“這是薜荔,‘青懸薜荔牆’的薜荔。它是一種常綠藤本植物,莖蔓生,葉子…你看,像卵一樣。它也叫木蓮、木饅頭。”
長安聽得雲裡霧裡的,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宜笑又扯出一根藤蔓,“看,剛進來前在鬆樹上扯的,有兩隻手臂那麼長呢!鬆蘿你認識嗎?它又叫女蘿,大多附生在鬆樹上,就…”隨即作波浪狀比劃了一下,“成絲狀下垂。”
長安感慨,“你懂的好多。”
“術業有專攻嘛,學植物的基本功。“宜笑眨眨眼,”長安,你是學什麼的?”
長安剛想說“畫家”,一無所成的事實卻讓他羞於啟齒,改口說:“談不上學,隻是喜歡畫畫。”
“畫畫?好啊!藝術可是無價之寶。做自己喜歡的事多幸福。”
長安不知道自己幸不幸福。
“天色暗了,我先走啦,回見!“宜笑沒發現長安有什麼異樣,撣了撣裙上的塵土準備走了。
長安忙叫道:“等等,宜笑…聽說山裡頭有豺狼出沒,你一個女孩子一個人走多不安全,要不我送你回去?”
宜笑回頭朝長安狡黠一笑:“謝謝,不用了,找經常走,沒什麼問題的。”
長安望著宜笑窈窕的背影又被枝繁葉茂藏起來,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或許是宜笑嘴裡的“幸福”?他說不上來。但是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聲,並不是衝動、並不是發瘋,宜笑就是那個他渴望相守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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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宜笑是春天,後來我基本天天都去那裡,但再也沒有遇到過她,到頭來我都開始懷疑宜笑是不是我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臆想出來的人,”長安繼續講道,“她確實和我們太不一樣,皮相美骨相更美,而且自帶一種上古遺風,天然淳樸,或許是學植物學的原因吧!”
“故事不可能就這樣結束了,”我說,“你肯定又遇見了她。”
長安點點頭,繼續說:“入夏後,我便想著有些事並不是我們所能控製的,像父親的死、像作品、像靈感。山上是很荒涼,但人在極儘苦難後,靈魂能得到質的升華。我想,求而不得也罷,我每天仍登山,卻沒執念著遇見宜笑。結果夏至那天,我就再次看見了地。”
“她還是和春天一樣嗎?”
“是的。她見到我,也很欣喜。她說她祖母離世,回了趟老家,現在才趕回來。宜笑還謝謝我一直在等她。”
我若有所思起來。
“後麵,我們隔三岔五地碰到,一來二去就熟了。我告訴她我住竹林下的破廟裡,她卻怎麼也不肯告訴我她住哪兒。最奇異的是某個夏天的晚上,我和宜笑道彆,還沒走出竹林天就下起暴雨,我真的在那竹林裡看見了有花斑的豹子。”
“…天然形成的森林裡,有些野獸好像也不足為怪。”我想了想,說道,“可惜你臨走前把手機砸了,不然當時還能拿出來拍個照……算了,我想起來你執著於棒棒機。”
長安不管我的吐槽,隻繼續講道:“下次再遇見宜笑,我問她有沒有看見野獸,她說她知道怎麼避開它們。後來我也沒遇見過了,三個月後,我畫了那幅《霜鐘》。”
那正是我千辛萬若第一次上山看望長安的時候——我有嚴重的暈車毛病,在蜿蜒的盤山公路(這麼偏遠的山竟然還修了盤山公路!)上左彎右繞,還沒到目的地就已經上吐下瀉要了半條命。我把長安剛畫好的《霜鐘》帶下山,這幅畫,成為了長安的成名作。
“時間過得很快,我自第二次遇見宜笑後就再沒掩飾過自己的傾慕,而宜笑也好像慢慢對我產生了好感。也是——“長安還是沒有消除他的自戀本色,”我長安的長相,好歹也算是風流倜儻,又有才華,雖然和宜笑比起來我確實隻是個凡夫俗子,但,誒,彆做出這副樣子!我淩兒妹妹長那麼漂亮你說我能差嗎?”
我極其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親哥我天生麗質和你有什麼關係?!
“長安,彆跑題,說重點!”
長安切了一聲,又恢複一本正經的神情,說通:“我越來越好奇宜笑的身世,我除了她學植物以外對她一無所知。有一天,跑去找廟裡的老住持,問他知不知道這山上住了一個叫宜笑的女孩。老師父已經活了八十歲了,據山民們說他從十歲出家以來就一直住崦嵫山,這山頭沒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那麼,老和尚怎麼說?”
長安朝我笑笑,“他說,山上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叫宜笑。甚至,這小廟子以上從來就沒有過人。”
“啊?”我脫口而出,“真是狐狸精啊?”
“想啥呢!”長安彈我腦門,“聽我講嘛!老師父聽我說完和宜笑的奇遇,給我講了廟下村子裡流傳的關於‘山鬼’的傳說,村民口中的‘山鬼’,大約就是一個身材窈窕、客貌絕美的女子,出沒於山間,最大的特征是異香撲鼻。可這村落繁衍幾百年,從沒有人真正見過山鬼長什麼樣。當然,老師丈說也有山鬼是男的的版本。性彆都沒搞明白,也不知道從哪裡流傳下來的。老師父說隻有我見過宜笑,說不定就是山鬼,讓我多加小心。”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老和尚真能說。”我聳聳肩,“我們要相信科學,哪有那麼現代的鬼,難不這鬼神還能與時俱進?——不過你肯定不會信的。”
“我是沒信,但我把何為山鬼告訴宜笑了。”
“你怎麼想的啊,你這麼乾不是純純討打嗎?!”我驚地差點跳起來。
“你說對了,我這不是沒談過戀愛手生嗎?”長安打了一連串哈哈,“我講了以後,宜笑特彆生氣,她以為我對她一片真心,結果竟然猜疑她是不是鬼。我本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態告訴她的,沒想到她這麼在意,甚至惱羞成怒地罵我,大概就彆人說什麼我就信什麼,一點也不堅定不真誠怪不得什麼都做不好。我被她說得無地自客,見她一甩衣袖就準備走,我情急之下——”
長安說到這兒就頓住了,我看見他漆黑的瞳孔裡劃過一絲尷尬。我急忙追問:“你乾了什麼?”
“我強吻了地。”
我一個晴天霹靂,“宜笑沒有罵你流氓並賞你一個耳光嗎?”
“沒,”長安聲音裡有些許得意,“親完後冷靜下來,然後就和好了。”
太離譜,離譜到我開始懷疑宜笑是長安為了向我炫耀捏造出來的人了。
可得意後立刻是暴雨忽至的那種落魄。長安說,“這一次以後,我有一年都再也沒有見到宜笑。”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