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禮 如有故人之姿,卻非故人之子(1 / 1)

井水冰涼,刺骨的寒意順著皮膚滲透,陌玉緋抓著繩子的手有些顫抖,她憋不住氣深吸一口,刹那間嗆進汙水,灌滿了她整個鼻腔,她在水中沉浮不定,透過眼角朦朧的水珠望見天上的人趴在井口,大半個身子垂落仿佛隨時要掉下來。

書生柔弱,拉不了繩子,似乎也在陌玉緋計劃之內,她拽住長繩,正想著呼書生去村莊找人,腳下不知踩中了什麼,猛地一滑帶著她跌進水中。

水下是眾多鵝卵石,並不屬於這裡,也許是很久之前為了過濾雜質刻意從村邊的小溪搬運過來,而今經過歲月的洗禮,上麵布滿了青苔,十分滑膩,陌玉緋下井後不止一次被這石頭滑倒。

她浮出水麵換氣,為了後續調查不再這麼狼狽,陌玉緋將采集的證物塞到腰間,沉下身子將石塊壘到井壁。許是在水裡待得太久,腰間的繩子不安地晃動,陌玉緋放下最後的石塊,抬頭向井口望去,視線在觸及晃蕩掙紮的麻繩時產生了荒謬的猜想。

最先發現的那具屍體,經過驗屍,推斷出有三種死亡的可能性,溺死,勒死,縊死,在這口井中,是否可以完成這項謀殺。

綿軟的日光透過層層樹葉投下細碎的光芒,井外握著繩結的手,骨節分明,纖細修長,在繩索一次次來回的摩擦中慢慢變紅,不知何時已然破皮露出紅腫的模樣,同行的友人困於井中,他本該擔憂,他的神情慌亂又無措,奈何又帶著莫名的意味,讓人捉摸不透。

慕瑾在看戲,卻漸漸覺得索然無味,井中的女子,超出了她的預料,明明看起來冷漠絕情,實則愛管閒事,還分外瘋魔,很少人不把能做到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那封殺人前的威懾信,是慕瑾親手射出去的,他自然見到了此人狼狽逃竄的模樣,而此時她又在做什麼?

陌玉緋借著浮動的水,站到石塊上,與其說站不如說浮,她將繩索從腰間取下,圈成一個環套在脖上,雙手抓著繩環兩側奮力踢散石塊。

隨著用力,石塊散亂,陌玉緋身體傾斜又嗆了幾口水,水中有浮力,即使踢掉石塊也不至於被繩子勒死,她扶正身,摘掉繩環,泄力的麻繩從肩膀滑落掉進水中。

陌玉緋抬眸與正在揉手腕的慕瑾對視,對方彎眼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她對自己做出的決定第一次產生懷疑。

“去叫人。”陌玉緋沉聲道。

“好。”

時間緩慢流逝,黑色的布料在水的浸泡下漸漸沾染了浮沫,下一瞬,水波蕩開,隨著動作漸漸被衝散,陌玉緋從腰間掏出團在一起的手帕緩緩打開。

她緩緩擦去手鐲上的淤泥,動作小心,仿佛是珍貴之人的贈禮,需謹慎對待。淤泥,水垢,青苔一點點從縫隙中流逝,露出手鐲原本的模樣,不知歲月幾何,銀器光澤黯淡,覆上了淺淺的陰霾,陌玉緋輕輕晃蕩,流蘇下鈴鐺音色清脆,宛若少女的笑聲,一時間,讓她也有些恍惚。

“真好聽。”突兀的讚歎響起,寂靜的山野驚出一行飛鳥。

陌玉緋收起手鐲,向聲源處望去,她打量著這人,視線輕輕移動,找著書生的蹤跡,卻半晌沒發現人。眼前的婦人,顯然不是書生找來的人,而在這荒郊野外,來這麼個女子,屬實怪異。

也許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蘇娘子雙手不自在地在衣擺上擦了擦,從身後拿出一根黑褐色的繩子,她解下水桶,將繩子丟進井中,笑著解釋:“我以前啊,和夫君在此隱居,如今雖然搬進了縣城,但也難免會懷念這裡,他呀就由著我的性子來這裡住上幾天。”

陌玉緋抓住麻繩,仰麵道謝:“麻煩蘇娘子了。”

“哎呀,不麻煩,改天你多去我那餛飩鋪子吃些,就當謝我了。”話落,婦人朝著一旁揮手。

大漢穿著簡樸,佝僂著背,低頭握住繩子奮力向上拉,借著牽引陌玉緋順利爬出井,也許是錯覺,她總覺得這人的身形在哪裡見過。

木屋內,陌玉緋除去濕衣,換上了婦人找來的衣物,錦羅綢緞,華貴柔軟,微光裡流光溢彩,看上去分外矜貴。蘇娘子撫摸著衣裙,神色溫柔,像是在透過她與另一個人會麵。

緊接著她又拿出一套銀飾,給陌玉緋戴上,流蘇銀鏈從發間緩緩落下,陌玉緋起身避開,青色長裙飄轉,宛若盛開的蓮花。

“多謝娘子美意,陌某心領。”

蘇娘子淺笑,繼續為她梳妝:“她啊,是從苗疆出來的,最喜歡這些銀飾了,可後來那個人不讓她這麼穿。”往事不可追,婦人神色憂傷,“就當全了我的一番心意吧。”

陌玉緋不再拒絕。

“你那個手鐲呢,拿出來戴著。”

陌玉緋微怔,彼時水井她搖鈴時手鐲上覆蓋的有手帕,她不應該知道這是手鐲,或者是蘇娘子來得比較早且未引起她的注意。

不多時,陌玉緋出門她再次朝著那井走去,與帶著一大群人的書生相遇。

慕瑾的視線落在長裙上,漸漸走神。

“為何跑回縣衙找人。”

慕瑾回神,斂去情緒:“無人施救。”

短短幾個字,合理卻又薄情。

天邊紅霞遍布,時日不早。

家家派人收著晾曬的糧食,泥路上垂髫小兒騎竹馬戲耍,陌玉緋站在高處遠眺,一行人不緊不慢下山。

衙差戴好佩劍,抓著一人,踢翻簸箕嚇得百姓紛紛抱起自己小孩,落荒而逃,連糧食都來不及拿。

“許巍在哪!”大漢虎虎生威,被抓的人麵色鐵青,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許巍,許子清,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已經死了,甚至被人殘忍地割掉了耳朵。

陌玉緋走近拿過老仵作的拐杖打掉衙差抓人衣襟的手,彎腰將地上的野菜拾起拍乾淨泥沙,放進簸箕。她端著大簸箕,向衙差使眼色。

衙差心領神會摘下腰牌:“宛平縣衙查案。”

陌玉緋道:“大兄不必多慮,我們隻是例行檢查,問些問題就走。”

男子撫著胸口點頭表示明白,他接過她手中的簸箕,帶著幾人向村子深處走去。

木屋家徒四壁,隔著簾子女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傳到前堂。

“我們這裡沒有叫許巍的,官人你也見了我們這裡叫張家村,自然以張姓為主。”

“那你可知,蘇娘子住哪,聽聞她在這裡住過。”

懷疑一經成立,便會不斷作祟。

這三個字,宛若驚雷讓侃侃而談的男子瞬間鴉雀無聲,就連裡側的咳嗽聲也漸漸變小,被壓抑在喉中,隻發出斷斷續續的氣音。

陌玉了然,這蘇娘子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並且她的故事還發生在這個村莊裡。

她不再逼問,轉移話題:“最近村子裡可有外人進入。”

男子的視線在幾人之間流轉,仿佛在說除了她們幾個,無人進村。

“我希望你能如實告知。”

陌玉緋停下筆墨,抬頭注視他,半晌,男子支支吾吾指向一座山:“來過一個書生,但他來得太晚了,正逢宵禁,無人敢開門收留他。”

“後來聽說,他去後山暫住,再無音訊。”

夜色起,幾人不得不進另一座山。

“陌爺,不能等明天嗎?這也太黑了。”

月光揉碎了夜色,皎潔順著樹葉縫隙投灑,並不黑,能看清前路,陌玉緋沒有太多時間,她在這七日內處理完此案,也許為了逃命,會離開京都。

所以即使是晚上,也不能荒廢。

“爺,等等明天吧,現在宵禁,我怕。”又一人退縮,陌玉緋看向一言不發,吹著口哨欣賞風景的老仵作,對他很滿意。

她用拐杖輕輕敲打前方慢悠悠的腿:“你會搬來這種偏僻的地方來抓違禁的人?”

宵禁,自推行以來,都是城中巡查森嚴,但像張家村這種距縣城有距離的村莊,管製相對而言,並沒有那麼嚴重,甚至可以說沒有。

那男子說的話,半真半假,張家村拒絕那個書生,並不是因為宵禁這個理由。

“陌丫頭,要去哪啊,這座山可很大,彆難為老頭子我。”

一個急於找到休憩住所的人,為什麼會進到山裡?進山後會去哪?陌玉緋向四周望去。

遠處,一棵樹遮天蔽月,五人合抱之木,甚是碩大,晚風輕輕,樹葉嘩嘩作響。

如果是她,陌玉緋會去那裡。她伸手指向榕樹:“去那。”

緊促的腳步,踏碎月光,不知是誰踩碎了枯枝,發出“哢”的一聲,衙差嚇得跳起,差點驚叫,得陌玉緋冷眼,迅速捂住嘴。書生倒是格外的沉默,他靜靜跟在陌玉緋身側,偶爾走神,會忍不住輕輕拽拽她的衣袖,引來陌玉緋注意後又露出無辜的笑,次數多了,她便也任由對方使性子牽住她的袖子。

布料絲滑柔軟,摸上去冰冰涼,可以泄去火氣,初春雨水綿綿,潮濕的山林裡瘴氣橫生,走得久了難免會意識不清,覺得昏悶,也許是心理作用,陌玉緋撚著絲綢,竟清醒了不少。

榕樹下是座小木屋,物品半舊但擺放得很整齊,她伸手摸過,有灰塵,卻很淺,有人住過,所以刻意打掃整理。

最近幾日,屋子主人,或者說住在這裡的人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