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麵是十二月末的月假。

她照常是周五回來，她剛剛到家，正在房間裡收拾東西，忽然聽見家前的公路上傳來走路的聲音。

那腳步拖著，蹬在地上噠噠的，像是靴子的聲音。

是閃閃。

她湊到窗子前，喊道，“閃閃！”

閃閃和六婆一前一後走著，閃閃還是那一身黑衣服，高馬尾，隻是腳上穿著的是乾活的水靴而不是之前的靴子。

她一手提著竹箢篼，箢篼裡放著鐮刀，正麵無表情的從她家門前路過，聽到聲音，閃閃沒有回頭，走在前麵的六婆卻回過頭笑了。

“她在叫你呢。”六婆對著閃閃說，然後接過了閃閃手裡的箢篼，“你去找她玩兒吧。”

閃閃還是沒有轉過頭看她，反而目視前方，看著六婆像是要說話。

“你喊彆人乾什麼！”奶奶在廊下大聲道，“人家閃閃要跟著去地裡乾活，你以為彆人都和你一樣有時間玩兒？”

她有點懵，但是現在的情況屬實是有點詭異，閃閃看起來不想和她交流，奶奶又這樣說，她退回了房間裡，閃閃也跟著六婆去了地裡。

“你叫閃閃乾什麼？”奶奶把她叫到一邊，壓低了聲音，“人家不跟我們玩兒。”

“為什麼啊？怎麼了？”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為什麼，當然是有人不準啊。”奶奶繼續說。

“誰不準啊，我們也沒乾什麼啊。”而且閃閃之前不是說就快離開這裡了嗎？為什麼現在還在這，她媽媽沒有來接她？

“還能有誰，”奶奶表情很不好看，“你沒看見你六婆和閃閃走一起的？”

什麼意思？為什麼六婆不讓閃閃和他們來往啊？

或許是看懂了她的茫然，奶奶坐下來，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卻咬牙切齒的，“這些人才惡啊。”

“說我們要把閃閃賣了，不讓閃閃和我說話，每天早上太陽沒出來就讓閃閃站在囤水田裡洗衣服，一洗就是一大盆，閃閃的手都凍得通紅，她還在旁邊監督；洗完衣服都讓閃閃去地裡乾活，中午到了時間就喊回去煮飯，下午又去乾活，真是不把彆人家的孩子當人看。”

“啊？”她無意識的發出聲音。

“啊？”奶奶重複了一遍，“以後彆去找閃閃說話，知不知道，人家不愛看到。”

她覺得不對，奶奶怎麼知道六婆說了這些。

“奶奶，你怎麼知道六婆說了這些，當著你麵說的啊難道？”她有點不信。

奶奶看了她一眼，“閃閃悄悄和我說的。”

“她說，二婆，我婆婆不讓我和你們說話，說你們要把我賣了。”

“我們不會啊。”她急忙說。

難道閃閃真的信了嗎？

“反正你彆去找閃閃了，你不知道你六婆？最會挖苦人了，閃閃也不敢跟你說話。”

她有些急，但話已經說到這裡，剛才閃閃的反應的確也很奇怪，她聽了奶奶的話，暫時沒有去找閃閃。

她第二天一早去了街上一趟，特意繞路從六婆家門前路過，想碰碰運氣，萬一閃閃一個人，她就上去和閃閃說說話。

十二月的天已經冷下來了，四川盆地的冬天太陽總是少見的，她從街上回來，聽見水邊傳來搗衣聲。

“這裡，這裡沒洗乾淨。”

她悄悄走近，六婆端了凳子坐在岸邊，手裡捏著細細的竹枝，正指著閃閃手裡的衣裳。

閃閃穿著水鞋站在水裡，兩隻手凍得通紅，呼出的氣是一陣白霧，長長的睫毛將她漆黑的眼瞳遮擋起來，她看不清她的眼神，隻看見她手裡拖著老人穿的沉重的外衣，用力的搓揉起來。

她沒吭聲，正要移開目光，六婆卻背後長了眼睛一樣轉過頭，對著她笑了笑，“趕集回來啦？”

她有種被抓包的局促感，隻是略微點了點頭，就快速離開了。

她推開門，奶奶坐在爐邊烤火，“飯熱著，在鍋裡。”

她也走到爐子邊烤火，她邊走路邊玩手機，手也被凍得紅紅的，但想起閃閃的手，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也沒有多冷了。

“六婆家沒有洗衣機嗎？”她忍不住問。

以前六婆的親生孫子孫女在家的時候，從沒見六婆讓他們在這樣的天氣去囤水田裡洗衣服。

奶奶睜開眼看她，“你說呢？她就愛折磨人，吃飯都不讓閃閃上桌，都讓人坐在灶前吃。”

她頓時感到無比沮喪，她真的還要去和閃閃說話嗎？萬一被六婆看見怎麼辦？

“怎麼能這樣，閃閃的媽媽給了生活費的，五百塊錢在農村還不夠吃嗎？”她憤怒，卻覺得這憤怒很無力。

要是閃閃是借住在她家該多好，她爺爺奶奶絕不會這樣對閃閃，她想。

但是這一切已經不能修改了。

“六爺不說嗎？”六婆這樣，六爺難道就沒覺得這樣不對嗎？

奶奶冷笑一聲，“你以為你六爺是個什麼好東西？他們家還不是他做主？每天晚上閃閃和她媽媽打電話，他都守在旁邊，閃閃就是想和媽媽說實話也不敢。”

“他就是想那五百塊錢。”

奶奶給一切都下了定論，她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後來的兩天，閃閃和六婆每天很早就從她家門前路過，去地裡乾活，她站在陽台上看，閃閃彎腰在地裡乾活，六婆坐在田埂上盯著閃閃。

她再去六婆家看，六爺則坐在門前悠閒的哼著歌，臉上帶著輕鬆的笑。

六爺看過來，臉上還是帶著笑，“去趕集啊？”

她彆開眼，“嗯”了一聲離開了。

她從前隻覺得奶奶嘴裡那些恩怨隻是普通的齟齬，現在卻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