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尖利的火牙毫不留情的吞噬著諾大的王府,我站在火海中央,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哭泣。
耳邊稀稀拉拉傳來些許木梁斷裂的聲音,夾雜著雜亂的腳步聲,大火來勢洶洶,叫囂著,似乎馬上就要將一切都吞噬殆儘。
明明,一個時辰前,我還坐在這裡,和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坐在一處,一個時辰之後,這座我再過熟悉無比的王府,瞬間淪為了人間煉獄。
門外,仆從婢子哭嚎逃竄的聲音愈發清晰,直到火勢已然蔓延到了腳邊,我才反應過來,踉蹌著退至牆邊,扯著嗓子,大聲呼救起來。
“來…來人……來人救救我!”
誰料,滾滾濃煙趁機侵占了我的呼吸,沒喊兩句,我就咳得直不起腰來,就在意識即將渙散之際,“砰”的一聲,房間的門被人踹開了。
撲天的熱氣終於在那一刻找到了突破口,爭先恐後地向外湧去,漫天火光欲燒欲烈,我的視線也愈發模糊,就在這時,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大敞的門口處,但還沒等看清來人,我終於還是支撐不住,昏倒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在次日。
我從睡夢中猛然驚醒,下意識張了張嘴,嗓子卻像是被燒乾了一般難受,止不住咳嗽了兩聲,我的眉頭不由得緊緊蹙了起來。
“江小姐,我扶您坐起來吧。”
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搭上我的胳膊,這人明顯使了勁,指甲重重陷進我的皮肉,我一吃痛,用力將那個湊過來的婢女推開了。
那婢女顯然沒有設防,一下子被我推到了地上,肩膀“砰”地一下撞在架子上,把架子上的花瓶都撞掉了,淩亂的碎了一地。
我本就不舒坦,這會兒愣是被這些噪音吵的心亂如麻,“嘖”了一聲,房間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抬眸望去,房門口,一道高大的身影方才站定,玄色的衣袍,遮住了白日撒進來大半暖洋洋的光線。
“做什麼如此冒失?”
男人的聲音低沉清冷,語氣分明沒甚麼情緒,但卻隻消一句,便令人遍體生寒,我輕嗬一口氣,強撐著身子,倚著床沿坐了起來。
那婢女已然顫顫巍巍地收拾了碎片,退了出去,我定定望向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努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一開口,聲音還是止不住地發顫:“王爺還真是好雅興,什麼時候這麼愛多管閒事了?”
麵前的這個男人,是當朝攝政王,高湛。
王室血脈單薄,天子尚年幼,太後早死,放眼整個大寧,隻有攝政王能輔佐朝政,如今,他是當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還真是風光,風光到,將我江氏一族滿門抄斬,竟還能救下我,特地來這裡看我的笑話。
高湛聽了我的話,慢條斯理地走進房中,一股莫名的威壓漸漸席卷了我的全身,我不甘示弱,將下巴高高揚了起來。
對上男人那雙淡漠的雙眸,我的呼吸都不由得一滯,卻沒有挪開目光,依舊恨恨地盯著他。
高湛幾步跨到床沿,低頭看著我,半晌,嘴唇勾了起來。
我不明白他在笑什麼,可依舊仰著頭,直勾勾瞪著他,瞪得我眼睛都有些發酸。
“江晚晚,你不是江府的三小姐了。”
男人輕笑一聲,漂亮的桃花眼彎彎似月牙,笑意卻不達眼底,他伸出手,捏起我的下巴,似乎見我這幅狼狽模樣十分有趣。
我抿緊了嘴唇,將頭偏到了一邊。
高湛不是嘲諷我,他是在提醒我。
高湛,他是當今聖上的親族,也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夫。
當初,高湛職位還在父親之下,是父親最為得意的門生,經由父親撮合,他與我定了親。
後,高湛被聖上提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滿朝文武百官,竟有大半都倒向他那一邊,他的權力愈發大,手也伸得愈長,我父親不願與他同流合汙,終究是被構陷了個逆臣賊子的罪名,就在昨日,江家幾百餘人,被滿門抄斬,江府被一把火點燃,到今日,估計隻剩下廢墟了。
看著高湛那副虛偽的嘴臉,我驀地覺得一陣好笑,鬼使神差般,我輕笑一聲,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你為何不殺了我啊。”
我衝著他咧起嘴唇,高湛似乎是沒料到我會突然這麼做,手上沒使力,竟也隻是任由我牽著。
男人的手臂粗壯,我一隻手握的都有些吃力,我抓住他的手抵上我的脖頸,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卻是再也無法平靜。
“高湛,我父親曾經待你不薄。”
“當真,你當真……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高湛的手很暖和,他的手指摩挲著我跳動的脈搏,我卻隻覺得透心的冷,這冷意刺進皮肉,又逐漸蔓延,像是要將我的全身都凍住一般。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的脖頸,喉結微動。
我冷笑一聲,趁他分心的那一瞬,扯下發間的銀簪,毫不猶豫的朝著他的心口刺去!
“簌”的一聲,簪子劃過皮肉的聲音清晰可聞,隻可惜,卻沒有刺進他的心口。
高湛及時伸手,將我的簪子擋住了。
腥甜的血腥味在鼻息之間炸開,殷紅的鮮血自他的掌心溢出,順著手腕,“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高湛一聲未吭,隻是奪過我手裡的簪子,血液將銀簪染的鮮紅,男人卻視若無睹。
高湛用那隻帶血的手覆上我的臉頰,聲音微顫,眼底卻裹挾著晦澀不明的笑意:“晚晚,十日之後,我們完婚。”
⒉
那天之後,高湛沒有再來看我,卻將我日日都軟禁在屋內,命下人時時看管,生怕我尋死似的,房間內沒有任何尖利的能傷人性命的東西,連喝水的茶壺,都是每日用餐時,由婢女親自端進來,看我吃完喝完,再親自端出去。
我明白高湛的意思,他不過,是想用成婚來保我的命。
當今聖上不過方才十四歲,在位四年,還未到能完全執掌朝政的地步,四年前,先帝駕崩時,隻留下一道遺囑,立年方十歲的太子為帝,左丞相江咎,也就是我父親,輔佐朝政八年。
各地親王得到消息時,紛紛按耐不住,或多或少都動了謀權篡位的念頭,是我父親傾儘全力才保住了太子的皇位,後又輔佐年幼的小皇帝“削藩”,改革厲政,肅清官場,兢兢業業治國四年,時至今日,方才五十歲,已然滿頭白發,如披霜雪。
我父親念及他那個寶貝門生高湛,跟聖上引薦了他,高湛學識雖不及我父親淵博,但同為年輕人,很多想法都與聖上不謀而合,自然更得聖上喜愛,不久,就被提拔為右丞相,再就是攝政王,聖上明麵上是想要他們兩個互相輔佐,但實際,聖上是想要用高湛來牽製我父親。
我父親在官場摸爬滾打那麼多年,伴君如伴虎,怎麼可能會不清楚聖上的意思,他本不想同高湛相爭,誰曾想,高湛嘗到了權勢的甜頭,愈發囂張不可理喻,先是在朝廷處處打壓我父親,後直接借著職務之便,構陷我父親貪贓枉法,與外邦勾結,罪名一扣,偽造的證據不知從哪兒蜂湧而出,麵對聖上越來越嚴重的疑心,我父親百口莫辯,最終落得一個這樣的下場。
而高湛,居然還妄想讓我嫁給他。
權勢,金錢,聲譽,高湛什麼都有了,而我現在,不過是一介罪臣之女,他娶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難道他真就恨我父親恨之入骨,即使他死了也覺得不夠,還要來折辱他的女兒?
“嗬……”
我枯坐在房門前,沒來由的想笑。
由於屋外春光正好,高湛特彆吩咐照顧我的婢女把門敞開,讓我到院子裡走走,屋外種滿了我最喜歡的山茶花,地麵特地鋪了白色的鵝卵石,花叢掩映之處,還挖了一個錦鯉池,陽光一照,水麵波光粼粼,好像一塊被打碎的上好的綠寶石。
我卻隻覺得好笑,真的,太滑稽了,他把我當做什麼?金絲雀?籠中鳥?還是說留著我,就能彰顯他多麼無私大度,多麼深情款款?
十日之後,攝政王大婚,十幾個婢女一大清早就烏泱泱擠進我的房中,把我從床上吵起來,拉著我替我梳妝打扮。
我在那滿頭珠翠之中,挑了一個最為鋒利的,藏進了袖中。
大婚當日,當眾人喜氣洋洋掀開轎簾,看到新娘子被鮮血染遍的屍體時,想必那一定會是非常精彩的場麵。
這處宅院似乎是高湛的私宅,距離攝政王府有些距離,我被眾人擁簇著上了轎子,就將那簪子拿了出來。
那簪子看著尖利,但沒成想也是特地被人磨過的,如果要拿來割喉,還要些功夫,我將簪子捏在手中,三次比上喉管,卻遲遲都沒有下手。
手心已經沁了一層薄汗,我深吸一口氣,最後一次抵上脖頸時,一隻手倏地從軒窗探了進來,拉住了我的手。
矯外,鑼鼓喧天的聲音弱了下來,似乎已經行至偏僻處了,那隻手使了十足的勁,掐的我一吃痛,悶哼一聲,手裡的簪子落在了地上。
我氣的要命,發瘋般將簪子撿起來,就要刺向那隻伸進來阻止我的手,誰料,他卻十分識趣的收了回去。
“江小姐,簪子殺不死人,如果你想死,要刺很多下。”
是高湛的聲音。
“用不著你管!”
我憤憤的掀開窗簾,將簪子丟了出去,抬臉瞪著他。
高湛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一身大紅喜服與我相配,俊秀冷冽的側臉在陽光的粉飾下仿若神跡,一陣風拂過,他長長的馬尾被風吹起,卻並不顯得紛亂。
他扭過頭看向我,卻是將我扔出去的簪子收進袖中。
“江晚晚,活下去吧。”
男人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思緒,隻覺心亂如麻。
“我和你,隻能活一個。”
我將頭伸回轎子裡,手指下意識絞上了衣袖。
“那便為了殺我,活下來。”
高湛的聲音很輕,我卻聽了個清楚,我扭頭看向軒窗外,大紅色的窗簾隨著轎子的幅度左右搖晃著,男人的身影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⒊
我活了下來,沒有再動過自殺的念頭。
高湛說,隻要我在攝政王府中一天,他的性命,就全權交到我的手中,隻要我能殺了他。
我試了很多種辦法,刺殺,下毒,暗劍,迷香,卻都沒有成功,自我嫁進王府,高湛沒有再限製我的任何自由,每月還會給很多月錢,仿佛是為了方便我殺他。
但他卻越來越忙,聽他身邊的女使說,朝廷局勢生變了。
聖上提拔禦史大夫趙愈為左丞相,補了我父親的空缺,趙愈剛上任便上書彈劾高湛,而聖上似乎信了,最近幾日退朝,都會移至偏殿,召高湛去問話。
總的來說,高湛急了唄。
剛剛除掉我爹爹這個最大的障礙,結果聖上就又提拔了一個,哈哈,果然老天有眼。
看來我有生以年,說不定還能親眼看著高湛上刑台呢。
不對,我現在是高湛的妻子,他要是上了刑台,我不也得跟著一起死?!
我一邊剝了一片橘子塞進嘴裡,一邊思忖起來。
朝廷抄家的旨意下達的時候,母親將我藏在了地窖裡,我並不清楚那道旨意到底是要將他們儘數抄斬還是留有部分女眷流放,隻不過當時下意識就以為是滿門抄斬了。
我嫁給高湛,隻要高湛不倒台,從此高枕無憂,但我的母親呢?她是否有活下去的可能?
如果,隻是流放的話……
“看來你的日子過得很舒坦。”
倏地,一道熟悉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我嚇了一跳,回過頭,高湛站在門廊處,勾起了嘴角,正遙遙望著我。
我憤憤瞪了他一眼,嘴裡的橘子都瞬間沒了味道,我起身就要回房,男人卻幾步跨至我身側,弓下腰,將我牢牢抱在懷中。
帶著清冷味道的禪香在我的鼻尖繚繞,侵占了我所有紛亂的思緒。
真是奇怪,他這樣的人,居然喜歡焚這樣的香。
肩頭一重,我側過臉,他將額頭抵在我的肩膀上,環抱住我腰肢的手似乎隱隱在顫抖。
“放開我。”
我沉聲道。
高湛似乎裝作沒有聽到,依舊不肯鬆手,反而抱的更緊了些。
“乖,彆動,讓我抱一小會兒就好……”
“就一小會兒……”
高湛的聲音帶著乞求,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手指扣上他的手背,指尖深陷皮肉。
高湛依舊沒有動彈,男人的體溫透過布料傳來,我冷哼一聲,將手放了下來。
“高湛,你彈劾我父親的時候,想過他的女兒尚是你的未過門的妻子嗎?”
“將自己的嶽父推下台,再娶他的女兒來羞辱,很爽吧?”
聽見我的話,高湛明顯一僵,緩緩鬆開了手。
我從他的懷中掙脫,沒有再看他一眼。
“高湛,你真賤。”
此後半個月,高湛沒有再來看我,似乎是因為心虛吧,還給我送了很多名貴的首飾衣裳。
我看著那些在日光底下璀璨奪目的珠寶,思緒飄了很遠很遠。
那時我年方十歲,是最為嬌蠻傲慢的年齡,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高湛。
高湛生的漂亮,有一副好皮囊,大我不過幾月餘,乖巧的跟在我父親身後,走進了院落之中。
那會兒我正在院子裡蕩秋千,看見父親拉住了他的手,立馬醋意大發,衝上去把他推倒在地。
高湛是皇親國戚,哪裡吃過這種癟,當即就要和我打起來,還是父親及時將我們拉開了。
後來,我們倆就互相看不對眼,父親極為寶貴他這個學生,時常把他帶至家中吃飯,我們倆漸漸也就熟了,如果不吵架,就會窩在一起下棋。
春天捉蝴蝶,夏天玩蟈蟈,秋天掏柿子,冬天打雪仗,我帶著他玩了一個遍,有一次,還把他埋在雪裡,害的他感染風寒,被母親狠狠訓斥了一番。
後來,我們漸漸長大,由於男女大防,接觸也就少了,再次見他,是在我父親的壽宴。
那時,高湛已然長成了一位翩翩君子的模樣,一身青衣,俊秀端美,隻是單單站在那兒,便能惹的無數人為之側目。
我因為不能露麵,隻在屏風後用了些糕點,就回了自己的院落,遣退了婢女,無聊的坐在秋千上晃蕩。
就在這時,我在院門口看見了高湛,他東張西望的,似乎是在找什麼東西。
出於好奇,我走出院門,他發現我的那一刻,整個人慌張的站在原地,眼神閃躲著,不敢將目光放在我身上。
我看著他通紅的耳尖,掩麵輕笑一聲,側過了身去,問他要做什麼,為什麼到這兒來了。
高湛半晌都沒有動靜,就在我以為他已經離去的時候,他卻走到我麵前,深深彎下腰去,將雙手高高舉起。
而他白潤的手心之中,靜靜躺著一枝開的正好的桃花。
“小,小生今日來的路上,見到一株開的正盛的桃花樹,便想到了……想到了江三小姐,於是……自作主張……希望小姐喜歡。”
少年話說的磕磕巴巴,我看著他紅的跟煮熟的蝦米一樣的脖頸,輕笑了一聲,嗔道:
“放肆。”
高湛整個人都隨之一顫,我更覺得有趣了,卻還是將他手裡的桃花枝拿在手中,轉頭走進了房裡。
此後沒多久,我便與高湛定了親。
一樣是送禮,隻不過,物非,人非。
我現在隻想讓他去死。
我將高湛送來的所有首飾珠寶全部砸碎剪爛,把自己關進房裡,三天不曾吃喝,高湛很吃這一套,當天便趕回王府,低三下四的求我。
他回來的時候,正是深夜,我餓的睡不著,無聊的坐在床邊繡女紅。
繡的是母親教我的新花樣,我還沒來的及繡給她看。
高湛走進來,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
“晚晚,我帶了……”
我沒有看他,丟下手裡的女紅就躺上了床,背對著高湛,一言不發。
夜深露重,耳邊隻有蠟燭簌簌燃燒的聲音,我聽見他輕輕歎息了一聲,接著是一陣極輕極緩的腳步聲。
他走到我的床邊,高大的身軀抵擋住了大半的光影,我反射性的從床上坐起來,對上了他溫柔的眼神。
如同融化的雪水,清明澄澈。
高湛蹲了下來,單膝跪地,視線與我齊平。
“晚晚,求求你,吃一口吧。”
我彆開臉,繃緊了嘴唇,掠過他,光著腳走下床,找來紙和筆,將它們平放在桌麵上,那個食盒的旁邊。
“你把這個簽了,我就吃東西。”
那是一紙和離書。
也是我的保命符。
如果高湛倒台,到時候,我起碼還能夠活命。
我可不想給他賠命,我還要活著,並且活的好好的。
高湛看都沒看那張紙一眼,直接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簽完,便將食盒打開,將他準備的吃食端到我麵前。
是一碗冒著熱氣的陽春麵。
我將麵條吃了個乾淨,他見我吃完,嘴角終於勾了起來,趁我沒反應過來,一手將我抱了起來。
我被嚇得驚呼一聲,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似的,抱起來還顛了一下,朝著我的床鋪走去。
“你乾什麼?!放我下來!!”
我頓時慌了,用腳踹著他,拚命掙紮著,誰知,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了我兩隻腳。
熾熱的溫度從我的腳心穿來,我整個人都一激靈,乖乖窩在他懷裡不動了。
淡淡的禪香味將我溫柔的包裹起來,我抬眼看他,卻看見他眼底深重的烏青。
下一秒,他將我放在了柔軟的床鋪上,隨後便提著食盒離開了。
⒋
我在王府待到了深冬,天上開始下大雪,高湛和趙愈依然處於焦灼的對抗之中,趙愈聯合好幾個大臣上書彈劾高湛,說他私自結黨,簡直是目無聖上,目無朝廷。
年僅十四歲的聖上並沒有采納那些大臣的彈劾,反而更加重用高湛,甚至多次秘密召見高湛談話,據說,兩人相談甚歡。
跟我父親當時的情況很像。
外頭的雪越下越大,屋內的爐子燒的暖和,我卻並沒有縮在屋內,而是跟幾個婢女跑到院外,幾人打起了雪仗。
歡聲笑語一直飄蕩到院子外,直到我一個踉蹌,撞上了一個寬闊的胸膛。
我回過頭,高湛垂眸看我,衝我晃了晃他手裡那隻還冒著熱氣的烤紅薯。
高湛的手指凍得通紅,鼻尖也是,發絲上朦朦朧朧覆了層雪花,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光滑的皮膚白如瓷玉,頗像一個雪人。
他衝我勾了勾唇,帶著我回到院內,幾個婢女為我們清理好衣裝和發絲,往爐子邊鋪了軟墊,我們倆就在廊前坐下,一邊吃烤紅薯,一邊賞雪。
“我還記得,以前的冬日,我每每去找你,也會像現在這樣帶上烤紅薯,你總是嫌棄的不想吃,最後卻還要搶我手裡的……”
高湛將紅薯擱在膝上,轉頭望向我,我刻意避開他的視線,隻是埋頭吃紅薯,一邊吃,一邊不忘嗆他一口:“是啊,現在那座府邸都被你燒成灰燼了。”
高湛卻好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繼續說道:“晚晚,你還記得嗎?十一歲那年的花燈節,你帶著我從府中溜出來,到街上到處亂逛,我當時害怕的要命,沒逛一會兒就要拉著你回去,你卻不肯,帶著我去買花燈,最後,反而是用一首詩贏了一盞漂亮的花燈回來。”
“你還記得那位贈予我們花燈的店家嗎?聽說他前幾日回鄉了,以後,就見不到那麼漂亮的花燈了。”
“是啊。”
高湛說到一半,我輕笑一聲,打斷了他:“我還記得,當時我們各取了一張紙條,寫上願望綁在燈上,將它放在水裡飄走了。”
我回望向高湛,他的眼底閃爍著漂亮的光芒。
“我當時還希望我們能一直在一起,現在想來,還真是幼稚的願望。”
我頓了一下,看著他變得通紅的臉頰,隻覺得惡心。
“不過,我現在有新的願望了。”
我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一字一頓道:“我希望你死。”
高湛聽見我的話,終於安靜了下來,卻沒有同我預料之中般憤怒,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將自己縮成了一團,鼻息之間輕輕哈了一口熱氣。
半晌,他站起身,姣好的臉隱匿進了屋簷的陰影之中。
“晚晚,天太冷了,你要注意身體,多穿些,我……估計得有一段時間不會來了。”
說完,高湛轉過身,走進了白茫茫的雪色之中,他的步伐卻不似往日般矯健了,腳步印在雪地上,一深一淺。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高湛上朝時向聖上彈劾趙愈,卻被趙愈反將一軍,吃了癟,被當堂拖出去打了廷杖,二十大板。
高湛,恐怕已經失了聖心了。
我的猜測很快應驗了,那天之後不久,以趙愈為首的多位大臣,聯名上書彈劾高湛私自結黨,禍亂朝綱,目無法紀,聖上將信將疑,最終沒頂住壓力,將高湛連降多級,降為監察禦史,一昔之間,曾經擁護高湛的多位大臣倒戈,紛紛向以趙愈為首的幾位官員學習,跟著上書彈劾高湛,牆倒眾人推,現在,高湛是真正的孤立無援。
真是大快人心。
曾經彈劾設計自己的恩師,強娶罪臣之女為妻,在朝廷上排擠與自己作對的大臣,光這幾個罪名,就夠他死好幾回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聖上隻是簡單給他降了職,幾個月後,還是借其它的名義,大大誇讚了他一番,真不知道高湛給皇帝灌了什麼迷魂湯,當晚,高湛就又回來騷擾我了。
他帶了壺酒,聞著味道就知道,是上好的桂花釀。
桂花釀口味清甜,度數也低,是官家小姐愛喝的酒,我雖然不愛喝,卻也曾經跟著母親喝過幾次,所以也並不驚喜。
他將酒水斟在兩個小小的酒杯之中,又拉著我到廊前坐下,廊外的雪下的不大,屋內溫暖似春,一點豆燈橫亙在我們之間,透著淡淡的暖光。
高湛沒有說話,隻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我不甘示弱,也跟著他一起喝,一杯接一杯,漸漸的,我醉了。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他糯米團一樣的臉龐,我頭一次,生出了彆的心思。
我將那一點豆燈挪開,搖搖晃晃的,慢慢靠在了他裹了溫暖裘毛的披風上。
披風帶著淡淡的禪香,是我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溫柔的味道。
“高湛,就此收手……然後辭官吧……不然,你就真的要死啦……”
我嘟囔著,又往嘴裡灌了一口酒。
恍惚間,有一隻手將我手裡的酒杯奪了過去,我蹙著眉,伸手就要去奪,隨後,被徹底攏在帶著禪香氣息的懷抱之中。
“聖上今日召見我,勸我,就此辭官歸隱,我沒有答應。”
“如今,朝廷局勢動蕩不安,天下,需要一個足夠威嚴的君主,而聖上,必須得學會殘忍。”
“我等應成為他開刀的首要對象,這是我為天下,為萬民,唯一能做的。”
“聖上,太過年輕啦……”
後麵的話,我聽不太清了。
雪落無聲,我在他的懷抱之中沉沉睡過去,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上午,高湛已經離去了。
⒌
高湛來見我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有的時候,隻是匆匆略過門口,看見我還安在,便又匆匆離去,有時候,也隻能停留一頓飯的時間,我便在空閒的時候,繼續繡我的女紅。
等一個香囊繡好的時候,高湛又來看我了。
彼時已然開了春,院子裡一片蔥綠,我坐在院落裡那棵銀杏樹下的秋千上,一邊擺弄著手裡的香囊,一邊晃悠著自己的腿。
最近吃的好了,胖了不少,連衣裳穿起來都小了。
我垂下眸捏著自己肚子上的肉的時候,高湛的腳尖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
我抬起頭,看見他彎成兩道月牙兒的,漂亮的雙眼。
那雙眼睛,跟琥珀色的寶石一樣,波光粼粼的,不管看多少次,都讓人覺得漂亮。
他笑著拿過我手裡的香囊,高高的馬尾隨風輕飄飄的揚起。
“不錯嘛,現在都能繡這樣好看的東西啦?我記得你剛開始學女紅那會兒,還因為被常夫人笑說你繡的小狗像小豬,哭爹喊娘的就再也不要學了呢。”
高湛將那一個小小的香囊提在手裡,舉至與視線齊平的位置,眼底的笑意愈發清晰起來。
我惱得忘記了將香囊奪回來,轉頭就往屋裡走。
“你要就送你了,反正是個殘次品!”
高湛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走掉,而是跟進了屋,獻寶似的,將一根簪子遞到我麵前,輕輕晃了晃。
那是一根極為漂亮的簪子,簪身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淡淡的流光,簪頭墜著一朵山茶花,雕刻的栩栩如生。
我抬眼看向高湛,他小心翼翼的打量著我的神色,人高馬大的一個人,舉著簪子,模樣十分滑稽。
我冷哼一聲,為了和他置氣,一把將他的簪子打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聲,簪子墜落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我厭惡山茶花,也厭惡你,勞煩你高抬貴手,從今往後,不要再來煩我。”
說完,我轉頭轉進內室,沒有再管他,自然,也沒有看見他將那斷裂的簪子撿起來後,臉上落寞的神色。
高湛走了,便真如同我所說的,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不久後,朝廷掀起了一片腥風血雨。
趙愈抓住了高湛的“馬腳”,以高湛貪贓枉法,蔑視朝綱,以及在府中擅藏龍袍企圖篡位為由,向聖上檢舉揭發,攝政王府的十幾個奴役被關進大理寺,屈打成招,聖上派人去攝政王府搜查,果然查出了一件龍袍,由此,他大為憤怒,下令將以高湛為首的“高黨”悉數打入大牢,而高湛,不日判淩遲處死。
攝政王府被抄,這個昔日莊嚴肅穆的王府,頓時淪為火海,一如曾經的江府。
府邸的奴仆大都被殺,少數則是流放,而我憑借著那一紙和離書,活了下來。
本來我想等著親眼看著高湛被處刑的,在那之前,一個女子卻找上了我。
她說,她依高湛所托,帶我,去同我的家人團聚。
我不信她,她就掏出一張信紙來,上麵確實是我母親的筆跡。
我一瞬之間有些茫然了,跟著她上了馬車,出了城,馬車四處輾轉,兩天後,停在了一莊農村。
我下了車,看見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
村口站著的人裡,有我的母親,和我的外祖母。
她還活著。
看見我,母親和外祖母激動的跑過來,將我圍在中間,嗚嗚的哭聲縈繞在我的耳邊。
那位女子留下了一些盤纏,足夠我們幾個女眷後半生生活無憂的盤纏。
母親告訴我,高湛從來沒有背叛過父親,是父親背叛了高湛。
是父親走錯了路,利用自己左丞相的職位之便,多次越級提拔大臣,濫用親信,絲毫不忌憚皇權,皇帝,早就對他動了殺心,連頂替他的人選都挑好了,高湛,不過隻是一個被皇帝強拉進局的擋箭牌。
當父親自知已沒有活路的時候,是高湛救下了他,而要救他,就必須走到比他還要高的位置上。
但是那個時候,父親已然深陷權力的泥潭之中,即將要被吞沒。
於是高湛成為了攝政王,偷梁換柱,但隻救下了江氏的幾個女眷,救下了我。
而現下,高湛也是因為權力過大,被聖上厭棄,從而想要誅殺。
之前的任何誇獎與讚揚,不過是為了今日的捧殺做鋪墊。
母親告訴我,高湛,一直都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從來都是慎言慎行,也從不會做逾矩之事,那些罪名,都是皇帝借趙愈之手,想要給他定罪的誣陷,無非是些雞蛋裡麵挑骨頭的行徑。
我聽完這一切的真相,才真正的感覺到徹骨的寒涼。
這股寒意從腳尖蔓延至全身,久久不散。
一直以來,對於高湛的恨意,突然就變成了無頭的蒼蠅,在我的心中亂撞,最後血淋淋的落了下來。
高湛,原來你一直都沒有變過啊。
⒍
我沒有心思再停留,雇了馬車,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卻因為連日的大雨,耽擱了好幾天,等趕到的時候,已經是行刑的日子了。
我匆匆趕到刑台的時候,高湛剛好被押上了刑場。
平時那樣高大的一個人,此時卻跪在染遍了臟血的台子上,身上的囚服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口,渾濁不堪的黏在身上。
高湛的臉上同樣臟兮兮的,頭發亂糟糟披在腦後,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麵貌。
我看向他,他卻再也不能同往日一般,溫柔的回望我。
他的雙眼被剜了。
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的,在跟我說話的時候會亮起來的雙眸,現如今變成了兩個空蕩蕩的血洞。
高湛跪著,卻一動不動,將脊背挺的筆直,行刑的鰥夫笑著問他,可還有什麼臨終的遺言要講,他卻置若罔聞,直到群眾裡爆發出一道尖銳的笑聲。
“他的舌頭被絞啦!哈哈哈哈!早就說不出話啦!”
這個喊話的人一說話,周圍的人頓時笑了起來,我站在人群中央,渾身都在止不住的發抖。
我就那樣看著他的皮肉被一刀一刀劃開,鮮紅的血液如潺潺流水一般,從刑台上滲下來,頓時嚇跑了不少的人。
而高湛,始終跪在那兒,一動不動,連聲音都未曾發出分毫。
最後一刀落下時,刑台周圍除了我,已經沒有人在看了,高湛渾身一顫,一個血糊糊的東西自他的衣裳之中掉落,“骨碌骨碌”滾了幾圈,落到了我的腳邊。
我垂下頭,“噗通”一聲,高湛終於倒了下去。
那個血糊糊的東西,是高湛從我這兒搶走的,那個殘次品香囊。
他居然跟個寶貝似的,貼身帶在身上。
我將香囊撿起來,高湛的血染紅了我的指尖,再抬起頭時,已經有人將高湛的屍身用草席裹著收走了。
我跟在那輛收屍的驢車後麵,駕車的驢夫說,要把高湛拖去亂葬崗。
我親眼看著裹著高湛的草席一點一點被血染成了紅色,日落西山,那卷草席,已經和天邊的雲層一樣紅了。
驢夫走後,我將高湛的屍身從亂葬崗拖了出來,一邊拖,一邊亂七八糟的大哭。
有的時候是在哭他的屍體實在是太重了,刮了那麼多層肉,還是重,草席把我的手都磨破了。
有的時候是在哭他的血染紅了我的衣裙,我的裙子是他送的,用很貴很貴的料子做的,我自己洗不乾淨。
直到哭到有人煙的地方,我才緩緩停止了哭泣,雇了輛馬車,出了很多很多錢,才說服車夫將我們拉出京城。
幸運的是,一路暢通。
等到了家中,高湛的屍體都臭了,我和母親一起在後院挖了一個坑,將高湛埋了起來,還在他的墳上種了一棵樹,是銀杏樹苗。
母親把高湛最後一次給他寫的信拿給我看,高湛在信裡說,等他死後,不必為他收屍,恐有牽連,如果實在是放心不下,那便在他的墳上,種一棵銀杏樹。
此外,還有一件信物,他托母親轉交於我。
我拆開母親遞給我的那一方小小的絹帕,絹帕之中,靜靜地躺著一根漂亮的簪子。
簪頭雕著栩栩如生的山茶花,就是簪身似乎斷裂過,但是已經被人修補好了,一如從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