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關店之後,文棲很快想到了明天要推出的菜品——花膠雞火鍋。
花膠是曬乾的魚肚,不同於彆的食材,乾貨得提前一個晚上泡發。
他選用的都是上好的深海魚花膠,塊頭大,厚實均勻,看著潔淨有光澤,一點雜質和異物都沒有,聞著也完全沒有腥臭味,拿出來往桌子上一擺,叫人看了還以為是博物館裡的模型展覽。
泡發前,首先要將花膠洗淨,去除表麵的塵土,然後要上盤蒸,往盤裡下入黃薑、黃酒,蒸大約20分鐘。蒸好後,才能將花膠放入冷水中浸泡。正式的泡發這時才開始,堅硬的花膠會在這個過程裡慢慢吸水膨脹、軟化。
等到明天早上,就能收獲一盤又大又軟的花膠,完全沒有一點點硬心。
做完這一係列工作,他擦淨手,走出廚房。
這時碰巧電話響了。
“您好!請問是‘人妖和諧’火鍋店的老板嗎?我是G市電視台美食欄目‘食在G市’的主持人兼製片人,希望明天能到你們店裡進行拍攝,可以嗎?”
食在G市?文棲聽說過這個節目,據說它一直備受同行排擠,電視台開會都會漏過他們的負責人,因為美食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流行了。
現在流行的都是“英雄斬殺大妖”“大佬除掉天災”,再不濟也得是“小學生赤手空拳智鬥歹徒”這種更帶感的東西。
文棲倒是不介意他們來拍攝,隻不過有一點需要強調:“我們店歡迎所有的妖族和人類,也就是說你們到時候很可能會在店裡見到貓貓狗狗小兔子。你們確定要來嗎?”
沒想到電話那頭的人馬上道:“沒關係沒關係,完全沒關係,我們不歧視妖族——額,我是說,小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以前課文都是這樣說的,是吧?”
於是事情就這麼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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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文棲給連先生和小二下了一碗雞湯麵條做早餐,便開始準備晚上的菜品。
今晚的重頭戲是一盆手打蝦滑。
他選用的全部是養在“無限空間”裡的黑虎蝦,個頭大,肉質緊實,咬下去時蝦肉仿佛在嘴裡跳動,用來做蝦滑再好不過。
“先將蝦清洗乾淨,然後去頭剝殼去蝦線。”一係列工作在他手中行雲流水,“再上刀將蝦一一拍扁,用刀背剁出膠來——看我的刀,彆看我。”
後麵半句話明明該是嗬斥,這人偏偏是笑著說的。他未必不知道曖昧的七十二番套路,“嗬斥”是情趣,“批評”是獎勵。
可那又如何?他不僅要獎,還要撩到裡頭去,剝開這假和尚道貌岸然的外殼,瞧瞧裡麵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
隻不過他坦然了,連先生看著卻像是遭了殃。
假和尚怎麼也沾了“和尚”這倆字,薄皮多汁,一副凡胎□□在這虛虛實實的甜言蜜語裡簡直要破皮流餡,剛慌亂地比劃出一個:對不起。
又聽文棲道:“其實我私心更想讓你看我,不過教學時間裡師生戀違反道德,所以你最好偷偷看,我可以假裝沒發現三次。”
連先生:……不、不必。
可這哪能攔得住文棲?他最懂得“心知肚明”才是曖昧的真理,立馬像偷摸做約定似的朝連先生眨眼,睫毛密密地籠下來,簡直像是玉帝他老人家頒發的“偷心”證書。
由此可知,世間妖魔鬼怪,怎敵文棲一個大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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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火鍋店正式開始營業,主持人許多多和攝像師已經等候多時了。
他們不像已經把這裡當食堂的餘悅和大金毛,早就摸清了店裡全憑店主心情製定的規矩,一踏進店,就對著菜牌驚訝道:“今天沒有麻辣火鍋嗎?”
他們之所以找上這家店,正是因為聽朋友形容這裡的“麻辣火鍋”全店噴香,甚至因此自備了解辣的冰牛奶。
然而到了才發現菜牌上隻有“花膠雞火鍋”一道菜,頓時心涼了半截。不是他們對花膠雞有意見,而是這倆一個麻辣,一個鮮香;一個川菜,一個粵菜,能同時做好這兩樣菜的店鋪,哪怕在天災之前也少之又少。
文棲看出他們的失望,也不苦惱,笑著解釋道:“我們店每一樣菜都好吃,不知道點什麼的話,推薦點一個全家福套餐。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許多多雖然已經沒了興致,但想著來都來了,還是聽從文棲的建議,點了一份套餐。
找位置坐下後,她還朝攝影師歎氣道:“這下麻煩了,這期節目又不知道該拍什麼了。”
攝影師也很苦惱:“再拍不出來,我們欄目就要被撤掉了吧。”
二人臉上一片愁雲慘淡。
直到火鍋端上來,他們也沒能把心情調整回來,甚至在苦笑之中決定采用石頭剪刀布的方式,讓輸的人當烈士最先嘗一口。
許多多很不幸輸掉了,對比起雞肉和花膠,她決定先朝期待值最低的湯下手。
她用勺子輕輕一舀,隻舀了半勺子,送到嘴邊甚至還沒膽子下口,鼓足勇氣了也隻能舔一舔。
然而隻一下,她愣住了。
長時間的燉煮使得花膠在湯中微微溶解,湯體便有了膠質感,口感滑嫩得像布丁,味道則鮮得簡直能嚇人一跳,剩下那一口她含在嘴裡甚至不舍得喝下去。
一口暖湯下肚,她不信邪地再夾了一塊雞肉。燉煮讓雞柔軟異常,雞肉得濃香和湯得鮮完美地融合在一塊兒,簡直叫人把舌頭都要吞了。
她越吃越是瞪大眼睛,一邊嚼,一邊努力向攝影師說:“超、超級好吃!”
攝影師看這番景象也傻眼了,連忙撈了一塊花膠塞進嘴裡,隻覺得自己像咬了一塊軟糯到不行的糕點,鮮味細膩,卻沒有放過他口腔裡的任何細胞,霸道地占有了每一分的味覺。
他無意識地吃出了非常愜意的表情。
甚至一時間,誰都沒想起來拍攝。直到小二來結賬,他們才如夢方醒,下定決心明天再來一趟。
是為了拍素材。
絕對不是為了再吃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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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店休之後,屋裡的燈卻沒有滅,原因是文棲打算和自己的兩名員工聚餐,慶祝一年一度的六一兒童節。
對於一把年紀還要過兒童節這件事,兩名員工都完全沒有意見,他們一個是“隻要三哥在就開心”,一個是“文棲說的都對”。
彆說隻是聚餐,就算讓他倆學猴子跳舞,他倆也是願意的。
文棲今天特意多準備了三份蝦滑、兩份牛肉丸、一份豬肉丸和一大堆素菜,它們都在此刻派上用場。除此之外,他還從酒櫃裡拿出了一瓶珍藏多念的梅子酒。
這種酒是用青梅泡製的,酸甜可口,伴著淡淡的米酒清香,極適合送飯。
他把酒一人一杯分了,然後自己先提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大家兒童節快樂!”
他一開口,連先生尚且還算淺酌,小二卻是豪放地一口悶了。
緊接著隻見小二一根食指戳出來,指著連先生,特彆不高興地問:“我說連先生,你和三哥到底什麼關係!他對你為什麼那麼好?”
聞言,文棲詫異,這小孩不是向來最怕連先生嗎?怎麼今天這麼坦率?正想著,他定睛一看,發現這小孩兩頰發紅,雙目無神,居然是喝醉了!
醉便醉罷。
他笑著搖搖頭,心道:反正這正是小孩的節日呢,說點胡話沒什麼大不了的,連先生多半也不會計較。
隻不過誰也沒想到,麵對這種挑釁,連先生居然點頭了。不僅點頭了,還意外乾了杯酒,然後用手端端正正比劃了四個大字:救命之恩。
文棲和小二一個笑而不語,自以為明了;一個目瞪口呆,從未想過這事。
然而他倆都不料的是,連先生這“救命之恩”指的並非救了文棲。
——很多年以前,他把我撿回了家。
文棲看見他比劃出這句話。
有那麼一瞬間,他們湊得很近,無意之中,文棲對上了連先生的目光。
平心而論,連先生的眼睛長得極為好看,眼窩深,眼尾狹長,非常深邃。
隻不過它給文棲的感覺一直談不上好,就像是漆黑洞穴裡的一潭水,過於陰鬱,無論狂風還是暴雨沒法掀起一絲波瀾。隻有在極特彆的時刻,水霧在倒掛的鐘乳石上凝結成一滴小小的水珠,彙聚天時地利人和地滴落,“撲通”,他方才算是弄了一聲響。
可就連這也很快銷聲匿跡。
相當冰冷的一個人,文棲心想,好像掐住他脖子都不會讓這雙眼睛再“撲通”一下。
然而正當他這樣想著,連先生的眼睛輕微動了動,像是一個微小生命的振翅。
——我當時濕著、很臟、很臭、在哭、不敢抬頭,但他說以後他就是我的家人了。
連先生古井無波地比劃著這些內容。
文棲一邊看一邊想:連先生大概將自己為數不多的童心都放在六一故事會上了,這麼牽強的故事都說得像那麼回事。
可不知怎的,他剛提了一下嘴角,心裡卻忽然落空了一下,好像有一塊沉重的石頭突然掉進水裡,砸出一聲過於響亮的“撲通”,靈魂仿佛一腳踏入了故事中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