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人行道上的三兩成對的路人放棄了交談,彼此神色懨懨。
車道上的本田出租車司機,她將車靠邊停下,搖下車窗。
雜貨鋪的鐵簾門轟的一響,發出扭扭捏捏的吱呀叫喚,一對情侶手挽著手出現,穿著粗花呢外套的女人默不作聲,男人盯著腳下的馬丁靴,同樣也興致缺缺。
風卷過泛黃的樹葉,在呼吸暫停的一秒後,它慢慢悠悠地落下來。
世界在那個瞬間停滯了一拍。
接著,若有若無的視線凝聚在她身上,在那一息,所有不動聲色的窺視又回到了陰影處,在牆垣的轉角,在磚縫的間隙。
泛著黃色的,灰白斑駁的水泥牆上身姿靈動的廣告女郎塗著鮮豔的唇彩,眼神銳利,這似乎是什麼新的商業把戲,無論走到哪,隻要直視她的那雙眼睛,便也落入了深淵。
這是屬於疑心病患者的精神症候,即懷疑真實與虛假之間隻存在一個介體,那就是自己本身。也許某人曾有過一段前往海灘的記憶,世界由砂礫化身的噪點組成,時代原因,並不是那麼分明。女人依舊步履平穩地走在街道上,用她那雙水淵般的眼睛注視著。
注視著何處?因自由所帶來的的眩暈襲來,空氣裡跑過的士留下的濃烈柴油氣味,路上還有些未收拾乾淨的菜葉與垃圾,早上和晚上,這通常有集市。
路邊電視的新聞主持人這樣鼓勵道:勇敢的人走在時代浪潮的頂端。
可被壓在底下的人呢?
停在電線杆上的灰黑色飛鳥遠遠地逃了。她心裡突然產生一種荒謬感,由路邊小孩手裡拿著的散發著劣質香精味的汽水所引發的一場海嘯,記憶裡的仿佛她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是夢嗎?失眠的人總是喜歡騙自己睡著了,做夢的人要睜開眼睛告知世界我已到來。
紅綠燈在十三秒後會變色,她在心裡默數。
於是在等待的時間裡,行人又開始流動起來,她們步履不停地奔赴目的地,或是沒有。然而依舊匆匆。
我要醒過來。她告訴自己。
“你還在這呆著嗎?”另一個中年女人走上來,眼袋很深,嘴唇呈粉黑色,咯吱窩下夾著一疊傳單,藍白色的職業套裝還有手上帶著的,威風凜凜的金鐲子。
她先是上下掃視了一番自己麵前雕塑一樣的女人,眼睛向左一斜,嘴角勾起一個低低的笑,一口黃色的牙微微地露了出來。
眼睛轉個不停,仿佛在說:她認識這女人。或者說,她認識這類女人。
“彆木著呀,和姐說說話。”中年女人接著將木著的她的手掏了個洞,自己那隻胳膊就直直地從裡鑽了進去,傳單被她拿了下來,給女人上下掃風。
“你在等誰嗎?”她問的語氣親熱得像她們是一家,但被她挽著的她心腸硬極了,不僅不為所動,還將自己的手臂從那女人的手裡搶了回來。
有些直覺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沒有人能定奪這個問題。
古老的寓言,流傳已久的大地的記憶告訴她,她必須行動了。
“......唉!你這人!”中年女人皺眉,語氣有些尖利,但仍喚不回來女人的三魂六魄。
哦!這世界,這世界還在拚拚湊湊。女人的、孩子的、男人的、老人的,一些陰森森的抱怨被塞進了萬花筒裡。留著口水的青蛙站在潮濕的路牌邊,它尚未饜足。
三、二、一。
終於,交通指示燈轉好了,剛剛還在無言的女人看了仍喋喋不休抱怨的中年女人一眼,毅然決然地向前大踏步而去。
“你乾什麼?那是紅燈!”
警告的話剛在女人耳邊響起,一輛正轉彎的可憐轎車沒來得及刹車。
“我就要醒來。”
女人閉上了眼。
遺憾的是,沒有預料之中的拋物線,隻有惱怒的司機和尖叫的路人。
她的想法失敗了,意識輕飄飄的,一隻斑鳩從她的大腦裡飛出來,又因為太吵而躲回了她的身體。
隻是身體被撞地往後倒下,腦袋磕在了地上;隻是一包從三樓扔下的垃圾,高度正好,由於無人注意而僥幸不被察覺;世界的某處,一座火山爆發,碎石從豁口噴湧而下,還沒尋著自由,已然被融化在了岩漿裡。接著,世界的秘語不住地開始在她耳邊穿梭,混雜著質問、指責、哀哭和嗤笑。
在這裡死亡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沒有什麼比醒來更重要,沒有什麼。
有什麼文字在她的腦海裡閃回,她隨後想到,死後的靈魂圖書館裡藏著文明的最後答案。
她的身體兀得成了泡沫。這就是書裡寫著的追求自我的代價嗎?
突然而來的聲音就像城市偶爾會有的防空警報,無機質的機械聲音一板一眼地說著。
【A級副本:《正如神之所言》正式開始。親愛的玩家夏伊,您所處的時代位於20世紀末,你所拿到的身份牌為——無依無靠的女學生。副本任務,戳破他的謊言。副本提示,迷茫的人群中總會出現一位領袖,偉大的時代,偉大的車輪滾滾向前。資料發放完畢,祝您好運。】
所以,這不是夢裡的世界。
她的頭還在痛,可能吧,她感覺不到了。
金魚從她的麵前遊過,飄逸的身姿有點像——她看錯了,那其實是長著八隻眼睛的,頭上和丹頂鶴一般長著紅鱗的魚怪,和鬥魚搭不上邊。
我就是它。她突然想到。
說不定比它還醜。
“我是......我是誰來著?”她試圖扭頭卻是徒勞,一根針紮破了水泡,夢和金魚都消散了。
她又嘗試睜開眼,隻有黑茫茫的一片水。
“要有光!”她大喊。
隻有啊啊嗚嗚的聲音。
“......病人在說話嗎?”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來。
“......”
這又是夢還是現實呢?是否在不遠處有一扇門,在天空上有一雙眼睛?
“她是誰呢?”聲音又傳來。
“我的侄女,夏伊。”男人的聲音帶了點令人乾嘔的氣息,哢噠一聲,又複歸平靜。
“她精神有問題。”是這樣說的。
你的精神才有問題。
夏伊,她終於擁有了她的名字。
於是她作為夏伊而開始在心裡怒罵,沒有一個人能在這不正常的世界說她人精神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