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走了。”邊嘯朝他們招招手,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上。
巴頌沒被頭巾遮擋的那一隻眼睛眼皮耷拉著,目光黯淡,他最後一次深深地凝望了一眼雙手合十的菩薩像,蹣跚著步伐下了台階。
“哎。”有人從身後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他低下頭,一個黑溜溜的腦袋頂赫然出現在眼前。那圓腦袋目光有些呆滯,抓住他的衣角不放,嘴裡隻“哎哎”兩聲。
“去去去,哪來的錢給你。”巴頌捏住他細如竹竿的手腕,試圖拽開。
小圓腦袋緊緊攥住他的衣角,又指了指身後比他矮半個頭的小女孩。
“我去你的又來碰瓷……上回也是你!哎你乾嘛——”巴頌眼前閃過一道身影,那是陸鳴擦過他身邊在小孩麵前蹲下,伸手遞出了一張紙幣。
“去買點吃的吧。”陸鳴把紙幣放到他另一隻手的手心裡。
小圓腦袋低下頭,嘟著嘴用高棉語道了聲謝便跑開了。
“不用管這些碰瓷的,一天天的淨上廟宇裡要飯。”巴頌嗤之以鼻道,“你上吳哥窟看看!那邊更多。”
陸鳴瞄了他一眼,沒有吱聲便轉身上了車。
城區天氣熱得很。巴頌讓司機關上了窗,將車內空調打開。
路程極其遙遠,不一會兒巴頌便低垂著頭打起瞌睡來。陸鳴回頭一看,後麵跟著的車上的人也睡得東倒西歪,隻有邊嘯還撐著下巴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方俞也有些倦了,後腦勺靠在座椅上閉著眼睛小憩。忽然他的胳膊肘被人輕拍了一下,方俞睜開眼,隻見一包開了的煙盒遞到了自己麵前。
陸鳴見他不動,輕笑一聲:“泰利教授平時沒有這個習慣麼?”
方俞神色微微一動,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挪到了大衣口袋裡。
“怎麼?我這可是泰國上等的煙。”陸鳴兩指從煙盒裡捏出根煙,撥開打火機蓋哢擦一聲點燃了,抬起手準備自己放到自己嘴邊。
驀然間他剛剛抬起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了。陸鳴頓時十分愕然,扭過頭與方俞四目相對。
方俞眼瞳格外漆黑,近看如一把鋒利的刀刃,鋒芒儘顯,隱隱讓人覺得有幾分冷意。數秒的對視如幾個世紀那樣漫長,陸鳴唇角抽動了一下,喉嚨裡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半晌方俞終於動了動,用力將他的手臂往自己方向拉了一下,腦袋往前湊上來,輕輕含住了他手裡的那根煙,嘴裡含混著道了聲謝。
陸鳴瞳孔微微擴大,他張開右手,掌心裡赫然多了一枚黑色方塊。
是竊聽器,方俞把它還了回來。
他不動聲色地收進褲袋裡,笑著拍了拍方俞的肩膀,“怎麼樣?我就說是上等貨吧?你們西港都不見得有這麼好的煙!”
方俞緩緩吐出一圈煙霧,淩厲的雙眸竟然一點一點放鬆下來,仿佛星辰儘散那樣閃爍著明亮的光點,有那麼一瞬間恍若回到了多年前剛剛從邊防武裝退伍,加入禁毒支隊的模樣。
他還是想回家的吧。
回到西港時已經臨近傍晚,這裡的武裝部隊似乎跟村裡的老百姓很熟了,打聲招呼他們便做了一桌子菜,到室外擺十幾張凳子供他們坐著吃飯。
晚飯後,邊嘯讓人單獨找了陸鳴。
“對於馬亞先生的事,我感到非常遺憾。”邊嘯坐在石桌邊上,讓陸鳴坐到了他的對麵。
“邊老板找我,是對我還存在懷疑吧?”陸鳴實在沒興趣聽他在這掉鱷魚眼淚,開門見山地問。
邊嘯眉毛略微上挑,不可置否。
“我猜邊老板一定想知道,是誰將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到來的消息通報給阮差的,對吧?”陸鳴也不跟他廢話,“阮差見你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談判,而是解決掉那多了出來的競爭對手。若不是有人提前通報,我想他不會提前做這麼多準備。”
“你想的很周到,羅伊先生。”邊嘯露出讚許的目光,“但你說錯了一點,我並不懷疑你。甚至——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想我們能合作。”
“合作?可是馬亞的手下如今群情激奮,我想他們也不見得有這個合作的意願吧?”陸鳴手肘撐在桌子上,“邊老板家大業大,不打算拿出點什麼撫慰一下群眾嗎?”
頭頂上昏黃的燈光照在那毒梟的臉上,勾勒出他嘴角若隱若現的弧度。邊嘯身子略微後移,拉開麵前的抽屜,從裡麵抽出一卷牛皮紙,在陸鳴麵前攤開。
“你們剛到我這來的時候,說自己僅僅是想要一個糊口的機會——我想我完全可以將西港其中一條交易鏈交付到你手裡。你可以從中抽取百分之三十的利潤,如何分配由你自己決定,以保證你和你身後的那些人至少都有口飯吃。”邊嘯見陸鳴低下頭想細看,不自覺將牛皮紙往回收了一點,“你覺得怎麼樣?羅老板?”
陸鳴立刻審時度勢地收回了目光,思索片刻後點了點頭:“可以。不過,無利不起早,邊老板想從我這得到什麼呢?”
“很簡單。”邊嘯繼續說道,“阮差曾經是靠著我的勢力發展壯大的。他在西港沒有地,於是我答應做他的供貨商。可這人狼子野心,如今不僅賣白/粉,還搞起了網投!嗐,我可聽說西港的網投專騙你們中國人啊。”
陸鳴聞言立刻抬了下眼皮。
“所以邊老板是想借我的手鏟除阮差的集團?”他毫不客氣。
邊嘯手肘撐在桌沿上,另一隻手的指關節在桌麵上有規律地輕輕叩著,好一會兒才說道:“倒也不完全是,你要知道,西港的交易鏈向來都是由泰利做莊,但現在我更希望換個生麵孔。”
“你懷疑他?”
“我非常、非常不想懷疑自己身邊的人,尤其是我的手下托付給我的人。”邊嘯斂起笑意,“如果那個人還活著的話,應該能給我提供更大的價值吧?”
陸鳴眉毛緊蹙,“他是什麼……”
“夠了,過去的事情已經成為過去。”邊嘯打斷了他,掌心朝上抬起一隻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對於今晚的事,羅老板請深思熟慮。”
“哐”
一旁背著槍看守的衛兵拉開鐵閘門,高挺的身影微微低了下頭走了出來,很快湮沒進了沒有邊際的暮色裡。
又是一個夜晚。
陸鳴仰著頭,遠遠凝望著如同深淵一般的天穹,他不知道此刻遠在雲南臨滄的特勤大隊是否也跟他一樣抬頭望向同一片天空。自己漂泊異鄉,在泰國時偶爾還能通過線人口頭傳達得知一些家裡的情況,如今到了西港卻隻孑然一身。
“你乾什麼呢?”方俞不知道在他身後站了多久,靜靜看著他一個人如同傻子似的看著沒有一絲光亮的天空發呆。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去?”陸鳴看著他的眼睛。
“邊老板讓我通知你,明天下午這批新貨要送到碼頭,有人接應。他讓你……跟我們一起去。”方俞目光飄忽,似乎有些猶豫,“你……你到底是來西港乾什麼的?”
“泰利。”陸鳴往前走了一步。
“不要叫我泰利。”方俞眼神躲閃,聲音沙啞難辨,“這裡沒人。”
“方俞,方警官。”陸鳴站在略高一些的坡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莫名顫抖起來,“你當年……為什麼選擇當臥底?”
“什麼?”方俞先是愣了一下,倏而露出淡淡的笑意,反問道,“那你為什麼當臥底?”
“……”
陸鳴目光灼灼,咽喉像是被酸澀的硬塊堵住似的,好久才緩緩說道:“七年多前,我還是禁毒支隊裡不起眼的外勤小警員,上邊的人大多比我大不少,大家沒有太多共同話題可聊。直到有一天王隊告訴我,隊裡調來了個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剛從邊防武裝那邊退役。”
方俞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那些被塵封的過去像是蒙了層厚障壁,伸手也無法企及。
“我那會兒高興壞了,你還記得迎新大會那天晚上嗎?”
“……記得。”方俞囁嚅道。
“那時我不知道你的過去,也不知道你為何想乾禁毒口——即便是現在我也不太明白。那一年裡我們倆走得很近,有回咱倆一起碰上了大型跨境運毒銷贓案,在現場的時候我擅自提前行動了,事後你還問我是不是打算搶功勞。”陸鳴深深歎了口氣。
方俞陡然一怔,某些被喚醒的回憶呼之欲出,“但後來你說,你壓根沒想跟我搶功績,在雲南邊境,遍地都是立功的機會。”
“一年之後,你突然告訴我你被調離了,原因是什麼‘思想品質不過關’。我那會兒還以為是在崗期間你乾了些什麼事呢,直到我被派去馬尼拉支援,我才知道原來你在進入禁毒支隊時就做好了打算,”陸鳴輕聲重複道,“原來你早就作好了打算。”
“你猜得沒錯,但你不明白,也不會理解我當時的處境。”方俞肺腑窒息得厲害,仿佛被無形的枷鎖禁錮。
“方俞。”
陸鳴從高坡走了下來,視線與他幾乎平齊。
“禁毒支隊永遠等著你回歸。”
方俞低下頭,用雙手搓了搓臉,在他的注視下無力地搖了搖頭。
旭日東升,茫茫大海上波濤洶湧,民用貨船在海麵上飛快前進,尾部激起陣陣白色浪花。
西港城區方才被晨間的陽光喚醒,睡眼蒙矓的市民或拖著步伐趕早上班,或忙忙碌碌支起店鋪卷簾。
一道黑色身影旋風般轉過街角,那人口鼻都被黑色口罩遮得嚴嚴實實,邁著不合群的大步穿梭在人群裡。
公用電話亭設立在市區中心的報紙鋪附近,大概是已經很久沒人使用了,門把手也落滿了灰。
那人見四下沒人,迅速拉開門將自己藏了進去,按下號碼撥通了電話。
“嘟……嘟……”
“喂?”隻等待了那麼兩秒鐘,那邊的人便立刻接通了。
“我這裡有個不錯的機會,你想試試看嗎?”那人問道。
“什麼?!”
“一口價,不過我可以答應你先用後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