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並不起眼的銀色轎車在公路上疾馳著,道路兩邊高樓林立,大多招牌上除了頭部的高棉語外,底下還有一行中文。陸鳴眼睛不自覺地瞥向這些幾乎刻入血脈的母語文字,一絲悲涼順著吸入的二手煙沁入肺腑。
方俞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打量著陸鳴,過了會兒識趣地將目光收了回去,又低下頭看著自己。上回從四樓墜落,頸部乃至胸口處被尖銳的鐵皮劃出一道十公分的傷口,儘管經過幾日的休養已經拆除了繃帶,但那道傷疤仍然觸目驚心。
車子打了右轉向燈,拐進了一條岔道又行駛了十幾分鐘才停下。
“噓——”邊嘯從後備箱取出一個保險箱,轉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都不準攜帶通訊設備。這兒不比山上,咱們沒必要驚動那幫差佬,給自己添麻煩。”
“大哥……這……”馬亞嗅到了一絲不對勁,本能地警覺起來,“我們到底要去見誰?”
“談生意嘛!”邊嘯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好了啊!我這人在西港的名聲泰利教授非常清楚,不會出爾反爾的!”
泰利微微頷首,麵無表情地附和道,“這兒裡外都有我們的眼線,如果真的有人來了,我們也完全可以從‘安全通道’撤離。”
陸鳴低下頭,趁著他們聊天的功夫輕輕掀開方向盤底下的夾層掃了一眼,合上後從車上下來了。
這是一家看上去還算正經的娛/樂/城。然而“娛/樂/城”這個名字不過是個包裝,其實內部主要分為三個部分——樓下三層到四層為大型賭場以及一些零散的典當鋪,方便賭輸的人隨時變賣貴重物品;中間兩層左右提供沐足和按摩服務,不少為了謀生的年輕女性在這裡從事著性/交易,最上麵是提供食宿的五星級酒店,實際上是無數癮君子的藏身之所。
這樣的布局不僅在東南亞十分常見,在國內澳門也司空見慣,隻是國內近年來風口緊些,遊走於灰黑色地帶的人不敢那樣明目張膽。
陸鳴警校剛畢業出來實習時曾被派遣到澳門配合警方執行任務,那會兒警察每查一間房就能搜到無數個用壺盛著的液體“笑/氣”,以及一包一包用作拉人下水的大/麻紙煙。
室內大廳金碧輝煌,鍍金的樓梯扶手,高懸著的金色水晶吊燈和獨特的歐式壁畫無不散發著富貴的氣息。邊嘯從樓下服務台取走一塊牌子,順著鋪著紅色長毯的樓梯往上走。
“好久不見,請坐。”
侍者為馬亞打開門,陸鳴一眼便望見了坐在茶幾前的亞洲麵孔。那人身材肥碩,四方臉龐,鬢角的頭發略微禿進去一些,有的已經發了白。與在場穿著還算得體的邊嘯和馬亞不同,這人穿著土黃色布褂子,倒像是下地乾活的農民。
“阮老板看上去又年輕了幾歲啊!”邊嘯拉了張藤木椅子坐下,翹著腿為自己斟上酒。
“說什麼瞎話呢,淨扯這些馬屁!”阮差目光落在陸鳴和馬亞身上,“二位是……”
“哦!新來的合作對象,沒大沒小,”邊嘯立刻招呼道,“快跟阮老板問好!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馬亞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有這樣卑躬屈膝的一天,隻好勉強笑道:“阮老板,初次見麵,以後請您多關照。”
“合、作、對、象?”阮差刻意放緩了語速,漫不經心地晃了晃手中的高腳杯,“彌勒老板,你可從來沒跟我提起過啊?”
邊嘯微微眯起眼睛,俯身與眼前的人視線平齊,好一會兒才徐徐道,“怎麼?阮老板需要隨時知道我這邊的動向麼?”
“那倒不是——您誤會了,”阮差放下酒杯,身體向前傾,凝視著咫尺之間的一雙眼睛,“彌勒老板權勢滔天,‘縱橫捭闔’的事家常便飯,不過您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邊嘯將酒杯舉到阮差手邊,和他一碰杯,幽幽道,“不知道時隔這麼多年,阮老板是否還記得我們當初的承諾?”
“你們老板到底幾個意思?”陸鳴坐在沙發的另一側,給自己沏了壺茶,不過完全沒有想喝的意思,“我可沒興趣在這裡聽他倆長篇大論。”
方俞起身,將茶盤裡的兩個陶瓷茶杯往他麵前推了推。
“乾一個乾一個,咱今天先不談生意!”阮差高舉酒杯大笑道,臉上的皺紋一同展開,另一隻手順著桌沿摸到了保險箱的把手,還未來得及摸上鎖扣就被邊嘯摁住了。
邊嘯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這貨鮮的,不過要等散了席才能給你。”
陸鳴並未理會方俞遞過來的茶杯,他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順勢將自己遠離雙方的視線範圍內。
方俞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我出去一會兒,就在門口。”陸鳴覺察到了他的視線,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道。
這個距離有些太過於近了,方俞本能地頭往另一邊偏了一下,忽然他感到自己肩頭重了一些——是陸鳴的手搭在了自己右肩上。
“不必擔心我會做出什麼,這裡裡外可都是你們的人。”陸鳴低頭望著他的眼眸,旋即快步轉身離開。
腳步聲漸行漸遠,隨著轉動門把手的聲響而消失在了長廊內。
方俞扭過頭,遠遠看著那三個方才還在彼此周旋的大老板這會兒竟然達成了暫時的和解,就著酒扯起家常來了,對他們倆之間的交流大概也沒多大的興趣。
他心底一鬆,不動聲色地將手伸進大衣口袋裡,用食指和拇指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物體,隻大致掃了一眼便迅速放了進去。
那是竊聽器。
是陸鳴剛才趁他不注意放下的。
此時正值中午,屋外太陽炙烤著大地,連室內地板都騰衝起陣陣熱浪。陸鳴手臂上搭著剛脫下來的絨大衣,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白天的娛/樂/城沒多少人,除了一些待客的侍者和穿著比基尼準備去後院泳池戲水的女孩外,幾乎沒什麼人。
夜晚才是這個城市真正蘇醒的時刻,所有不堪入目的交易都將發生在暮色四合之下。
前台這會兒清閒得很,幾個年輕女孩彼此依偎在一起,看著手機裡的短視頻嘻嘻哈哈。忽然其中一個女生眼前一晃,一個陌生的身影站在前台處,敞開衣襟露出脖子上的大金鏈,又朝他們說了幾句泰語,隨後雙手並用地在半空中比劃了些什麼。
“您好,先生,請問您……”女生麵露難色,“您需要電話是嗎?不好意思我們這裡的電話不能隨便外借,請你登記一下……”
“哎呀他都不懂高棉語,更彆說文字了,借給他吧!這些搞買賣的人我見多了。”另一個看起來更為年長的女性翻開登記簿,調了個方向遞到他麵前,又抽出自己的身份證比劃了一下,“登記身份信息,明白了嗎?”
陸鳴點點頭,往上隨意寫了個泰語名字便還給她了。
“電話在門口外邊。”那人往外一指。
陸鳴雙手合十道了謝,轉身離開了。
“阮老板,咱們倆兄弟這麼多年了,有些話我不想挑明了講。”邊嘯站起身,拎起那看上去挺沉的保險箱,放到桌板上,食指掠過上麵的密碼鎖,“這些年來你也遵守著我們當時的約定,放棄了西港的市場出貨到泰國和老撾。”
“當初您把我從條子手裡救回來,這些年來我也是依靠著你的貨源壯大了隊伍,對此我當然感激不儘。但現在時勢變咯!”阮差看著他食指關節不斷起伏著,語氣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泰國皇家警察局剛弄死了一批種煙的,走貨的,連老撾也全麵實行禁毒了!”
邊嘯“哢嗒”一聲打開了保險箱,但並不急著把箱子打開,他的左手虛虛地捏住箱子開口,上半身向前傾斜:“所以阮老板這是打算自成一家了?”
室內溫度隨著正午到來而逐漸升高,半空中幾隻蒼蠅繞著桌上已經涼透的茶水飛舞。
阮差微微壓緊眼底,半晌他忽然大笑起來,隻是那笑容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空氣寸寸凝固,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扭曲著每個人的肺腑,窒息感一點一點攀升。
馬亞連忙起身,站在他們倆中間將兩人撥開,笑得十分局促:“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沒必要劍拔弩張!”
邊嘯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馬亞,下一秒手猛地往下一壓敞開了保險箱抽出藏在箱底的土製槍,與此同時他聽到“劈劈啪啪”一聲巨響,滿桌上等酒水被阮差一手掃開,瓶身支離破碎,各種不同顏色的酒液混雜在一起,在地板上緩緩蔓延,像一朵盛開的詭異的花。
馬亞瞳孔驟然擴大,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邊嘯和阮差麵對麵站著,以相同的角度筆直地抬起右手,同時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對方!
雙方手臂相互交叉,彼此對立,槍口距離對方的胸膛僅僅隻有十幾公分。
“自己人?”阮差目光死死盯著麵前的邊嘯,“邊老板可從來沒把我當自己人。”
“那個姓羅的乾嘛去了?你去看看。”邊嘯目光同樣緊鎖著邊嘯,微微偏了下頭對方俞低聲道。
大樓外。
陸鳴左手插在上衣口袋裡攥住了作為接收器的小型數碼顯示屏,若無其事地走出大門。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後便走開了,這地方談生意的人比比皆是,像他這樣的“外國佬”並不稀奇。
下了階梯,石像旁的水泥柱上掛著固定電話,看上去已經很舊了。陸鳴伸手拿起牆上的固定座機,用紙巾包住指尖,按下上麵的號碼,右肩膀和側臉夾著話筒,左手掏出方才準備好的監聽耳麥戴上,右手往下緊緊攥住了目前唯一可以利用的工具——那把他隨時攜帶的折疊刀。
“嘟——嘟——”
等待接聽的提示音機械又漫長。
快接啊,快接啊……
陸鳴目光不停地掃視著四麵八方的情況,劇烈跳動的心臟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膛。
“嘟——”
一聲長鳴後,電話另一端明顯傳來了衣服與話筒的摩擦聲。
接通了!
就在這時,陸鳴敏銳地感覺到了腳步聲從門廊裡傳來,他迅速抬手拿下了話筒,“啪”地一下掛了上去。
台階上方多了個人,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的動作,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彼此眼底都閃爍著難以言喻的情愫。
“你……”陸鳴嘴唇動了動,話到了嘴邊又噎了回去。
方俞一步一步走下台階,當著他的麵按亮了屏幕,食指往下撥動著通話記錄。
“方俞。”陸鳴藏在兜裡的右手動了動,打開了折疊刀。
他一字一頓地貼在他耳邊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曾經是名警察嗎?”
方俞動作一頓。
“砰”
他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什麼,忽然一聲槍響劃破天際,樹梢裡群鳥受到驚嚇振翅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