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一章完結(1 / 1)

枯萎的鬱金香 MrAnn 14097 字 2024-05-01

枯萎的鬱金香

【鄭重聲明:本文係原創非首發,首發平台簡書,ID:漫曰,文責自負】

文/漫曰

這是又一天清晨,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起得比往常還要早。

推開窗子,冷風撲麵而來。

她定了定神,哂笑。

窗外,卡著窗欞,放的是一束至今仍未送出的鬱金香。

據說,是已經枯了的。

而鬱金香枯萎的味道,原來是有些苦的,此前,她從未關注過這一點。母親的鬱金香從來沒有枯過,而她的卻從來都養不活。父親不喜歡鬱金香,事實上,他什麼花都不喜歡。

她斜斜靠在窗台邊上,沒骨頭似的。

其實,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有骨頭的。她假裝她有骨頭。她要是沒了骨頭,父親不會正眼看她,沒準兒她過得還不如現在,所以她得立起來。那時候,自己的骨頭不夠用的,但她又不舍得打折彆人的骨頭,於是她就自己生生地造。用什麼呢?她想。用的是陽壽吧,這麼多年過下來,她隻覺得自己以後估計會少活幾年。

但現在,她想先把這副骨頭架子脫下來一會兒——是的,她也這麼覺得,她隻有一副骨頭架子,隻有張皮,裡麵卻都是空氣,虛得很,空空如也。

她是個色厲內荏的人,是個靈魂並不富足的繡花枕頭。

他——他是不是,也是這樣覺得的?

她越是不想讓他看出她的不足之處,越是在他麵前想要粉飾事實,他就反而越能敏銳地察覺到她那可笑的意圖,然後試圖逃離她的股掌之間?

此時,她微微低頭,看向窗欞邊的那束鬱金香。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事物的老去,都會漸染上昏黃幽暗的色調,但眼前,雪白的花瓣已經有了枯黃的架勢,讓她想起很久以前從二手書店淘來的一本舊書,書頁也是黃的,而且用紙並不好,也和這花瓣一樣觸之即碎。乾澀的顏色咬著脈絡一點點攀援蠶食,它們也就漸漸失去了水分,失去了韌性,也失去了生機。

聽說書頁是能修好的,花不能。花是生命,老了、死了,修都修不回來。

這束花,不是彆人送的。

是她買的。

三天前,她提著菜市場買豬骨送的黑色塑膠袋子,路過臨時租住的公寓樓下的花店。

冬天嘛,剛剛下過凍雨,滿世界都在傳西伯利亞的寒潮又開始一波一波南下,就算不知道,大風刮在臉上,是個人都知道冷。賣花的姑娘也知道,她縮在開著空調的花店裡暈暈乎乎,沒有了往常攬客的熱情。

但,她突然有了買花的熱情。

劇院裡那個男孩兒的影子又徘徊在她的眼前,她想起他那算不得高大的背影與清峻的骨頭——他不胖,麵上的骨骼線條是那樣明顯,他算不上高,但站得筆直,她一眼就知道,這是個有骨頭的人。

——血肉撐著的骨頭,而不是空氣。

她想起了最近的一些事,他確實值得一束冬天的鬱金香的價錢。

不過她現在卻覺得,很難說當時這束花究竟是不是買給他的。

她那時候高興壞了,她從沒那麼如釋重負過!世界上的一切在那時都是美好的,包括門前那條坑坑窪窪的水泥路,對麵自建房門口衝著她齜牙咧嘴的惡犬,以及因為步履匆忙而濺上泥點的白皮靴。

她路過花店時,仿佛今天才知道花有多漂亮。

所以,她想要買一束花與想要送給他一束花,這兩個念頭,究竟哪一個先冒出來的呢?

現在,她站在窗邊,冷靜地低著頭沉思,靈魂出竅到當日,做一個旁觀者。

然而,她依舊沒有答案。

“叮鈴鈴——”

清脆的鈴聲由遠及近,聲波順著空氣鼓噪著鼓膜,血管裡的血液好像生了手腳,輕輕扯得她心念一動。

她習慣性地向聲源處投去一瞥。一輛共享單車從樓下經過,單車籃子裡放著一束新鮮水靈的鬱金香,看那熟悉的包裝,估計和她這束出自同一家花店——他,他怎麼知道自己喜歡鬱金香的,他還知道什麼?關於——她的?她略有些煩躁不安地想。車座上的不是彆人,正是他。他依然那樣挺拔而又漂亮,那樣地有骨頭,他麵上似乎總掛著一絲微笑,這很讓人覺得他親近可愛,倘若——她是說“倘若”——倘若這隻是第一次見他,倘若沒有十年流淌而過的磋磨,倘若——倘若她不是僅有一副骨頭架子……

她搖了搖頭,試圖把多餘的心思晃出腦海,就像灑了幾滴水那麼簡單、那麼輕易、那麼自如。她不喜歡假設。世界上也沒有假設。她從來不用“假如”兩個字折磨自己。

她忍不住神秘而又自嘲地笑了笑,思緒又回到了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那時候還沒那麼冷——應該是吧?她不確定。記憶裡一切都是有待推敲的,記憶常常難以取信,就比如,因為她遇到了他,即使是再漆黑的夜晚都能讓她覺得明麗動人,再無聊的節目都能讓她覺得激蕩人心,再寒冷的天氣也能夠散發融融暖意,也許這股子暖流正來自她本身,她記得非常清楚,那天,心臟叫囂鼓噪著渾身的血管,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因為激動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她覺得,她從未如此耳聰目明,從未如此敏捷過人!

那天——那天,具體是怎麼著來著?

她微微有些失神地回憶著。

那至少應當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因為在回家的夜路上,她清楚地記得,是明月星辰的清輝勾勒了男孩兒的側臉,他的麵部輪廓那樣的明晰,她的視線順著月光一寸一寸地鍍,幾乎摸清了他的每一塊骨頭。

好的。一個晴朗的夜晚。

她走進劇院。這是她人生第一次觀看戲劇,坐在最後一排,最廉價的位置。

他也走進劇院。這不是他第一次觀看戲劇,他坐在C區,絕佳的位置。

她那時百無聊賴地掃視全場,意料之外撞上他的目光,他頓了頓,假裝無事發生一般移開視線,她始終注視著他,她被他吸引了,他微微低著頭,耐心地一層層數過劇院的座位排數,似乎終於找到了屬於他的處所,她也微微低著頭,耐心地觀察他的動作,他順著台階朝自己的位置挪去,有些緊張不安地停滯了一瞬,回過頭看她一眼,她對他投以友善的一笑,他被這友好燙了一下,局促地扭過頭不去看她,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斥著愉悅與興趣,追隨著他的身影融入席位間的人山人海,他被動地被愈來愈洶湧的人潮推擠著前進,在徹底被海水淹沒之前,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並回以微笑,直至融化在整個兒群體之中。

她並不是不聰明。相反,她清醒極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和他第一次見麵,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一些他所察覺不到的驚濤駭浪就已經在她心底翻湧了。

她很清楚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因此她表麵上仍舊努力表現得正常又自在。

但她樂得陷入這樣一種幻覺,並且在昏暗的舞台燈光裡,在嘈雜的觀眾席中,任由一個想法占據她的腦海——

這個男孩。

她得抓住他。

她突然渾身輕鬆了起來,就像突然學會了如何在月球之上蹦跳著走路那樣新奇。

是的,因為她每每有這種想法,並在人群中尋覓他時,便既感到幸福,又感到痛苦。

她知道他大概坐在觀眾席的哪個位置,她知道她應該望向哪個方向,但因為沒有光,她就是找不見他。

明明她能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明明她能感知到他與她處於同一片人群與空間裡,但她就是找不見他。

她找不見他!

這感覺既讓她急不可耐,又讓她如登極樂。

她為此感到汗毛倒豎,頭皮發麻。

她為此感到惴惴不安,精神抖擻。

她既戰栗,又興奮。

這是會讓人上癮的。

儘管她很清醒又怎樣呢?

這是會讓人上癮的。

——確實,是會上癮的。

她恍惚著回過神來,他騎著單車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一片沉沉霧靄之間,他就像那次被人潮吞沒一樣被街道與城市吞沒,她抿著蒼白的唇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久久未曾動彈。路的儘頭被日頭照得亮堂堂,她卻覺得黑臭得像史前巨獸的血盆大口。枯萎的鬱金香在她脈管裡生根發芽,花葉的苦澀順著血液直直衝向天靈蓋,冬日裡,連陽光都刺骨得像把兵不血刃的刀,能生生劈開清晨的冷霧,割傷她的靈魂。

她麵無表情。

她開始覺得,每個人生來靈魂上都有個口子,那口子泛著名為欲望與仇恨的黑氣,人們這一輩子——不管他們本身是否能意識得到——總是孜孜不倦地渴求某種暖融的東西以黏貼缺口,好聊以慰藉,好捱過痛苦,要是人被這黑氣燎得看不清路,亦或被蠶食得一乾二淨,那麼,他早晚要在疲憊中自取滅亡。而她的口子,總歸是要比旁人大一些,並且,永遠也粘不住。

“叮鈴鈴——”又是一陣刺耳的鈴響,聲波順著空氣鼓噪著鼓膜,血管裡的血液好像生了手腳,撕扯得她心緒煩躁。

——是她的手機。

她皺起眉頭,最後看了眼窗外。

太陽已然悄悄向高處攀了攀,冷眼睨著她,對麵自建房的惡犬醒了,警覺地瞪著一雙狗仗人勢的眼睛,耀武揚威地巡視著整個街道,從那邊到這邊,從這邊到那邊,但凡遇到有人經過,就要吠兩聲,聊表權威。

行了,夠了。

事情也快結束了。

她關上窗戶。心情沒有她之前所想的那樣好,於是手下的力道難免不知輕重,呼呼帶起一陣風,把鬱金香乾枯薄脆的花瓣吹得七零八落,悠然打著旋兒墜入樓底的泥裡,再看不到蹤影。

她不在乎那朵沒了生息的鬱金香,徑自拿起手機接通電話。

是父親。

她自小獨自在外省求學,父親很少同她通訊。父親第一次聯係她,是他想要新娶一位妻子。他難得撇下他那看得和自己眼珠子一樣重的工作,驅車來她中學接她。

從父親家裡到她學校,二百多公裡,要開車走上整整五個小時,她和父親呆在同一個逼仄的鐵盒子裡,常常一句話也不講,氣氛讓她覺得自己像條脫水的魚,幾乎喘不上氣。那時候的交通,不比現在四通八達,中間沒有幾段高速公路,倒是有許多節穿山公路,像幾條滑不溜秋的蛇,沿著山脈等高線慢慢地蜿蜒,和整個兒山體周旋來周旋去,直到遇見合適的地方,就乾脆破開穿過去。這條路太曲折,山多,彎彎繞繞也多,像極了她和父親。有時她覺得,她與父親正是被這樣的路連著的,中間隔的地形太崎嶇,故意刁難人,還不如她與萍水相逢的同事之間那般爽利。

穿山隧道裡隔不遠就掛燈,連帶著無數交通告示牌,用著最鮮亮的顏色,唯恐鑽不進司機的眼裡。這裡頭其實很亮,但到底用的不是日光,她就是覺得冷,冷得怕人,冷得好像血液要跟著凝固在血管裡麵,心室裡麵,她覺得有條蛇盯上她了,在這隧道黏濕的空氣裡,沒準兒就藏在哪個黑暗的角落——她太不安了。

父親一路上總瞥她,欲言又止。

終於,在這條路上最後的隧道裡,父親和她說話了。他說:“你阿姨喜歡女孩子,你在她麵前乖一些。”

他很重視這件事,所以講得很嚴肅,她也跟著嚴肅起來,頭點得也很鄭重。不過父親和她,兩個人究竟真不真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成年後,時常會想,也許父親也並非對她全無情義,他或許也曾試圖維係父女之間這點子微乎其微的血脈親情,隻不過,母親不在,她同他唯一的橋梁,唯一溝通得來的橋梁,就這樣斷了,而他心裡,裝著遠比她和母親更重要的東西——嗯,對。血濃於水,她也不知怎麼偏生他的血就要比彆人的冷一些。現在她覺得,她果然是他的親生女兒,身上流的是和他一樣冷的血,她和他一樣,假裝自己有骨頭,這一點,特彆隨他。

那時,她不愛說話,內向,隻會縮著脖子一聲不吭,聽話倒是聽話的,她恭順過了頭,低眉順眼,卑躬屈膝,逆來順受,反而沒在阿姨那裡討得喜歡,她眼瞧著阿姨的笑臉越來越不自在,卻沒打算做任何改變,一是不知道怎麼改,二是無所謂改與不改,她由著父親尷尬地把她支出去,心裡沒什麼特彆的感觸——不對,應該是有的,隻不過,年深日久,她現在早已不把這點兒事情放在心上了。

她十分清楚父親為什麼突然接她回來。說得難聽點兒,她是他再度求偶的筏子,是討人歡心的物件兒,是他利欲熏心想往上攀附的梯子,就是不曾被完完全全地當做他的女兒,他的骨肉血親。

“昭昭,”電話是父親的電話,聲音卻是繼母的聲音,“爸爸想再見你一麵。”

繼母的嗓子有點兒啞,估計有幾天沒睡過好覺,聲音經過電流磨了又磨,她在這頭聽著,像光腳在礫石堆裡跑了一圈,難受得她心裡發堵。

是的,阿姨還是嫁給了父親。她那時早料到了。即使沒有自己幫忙,父親也有一萬種好與不好的手段得到他看中的東西。阿姨身上有他想要的,他就一定會去拿,如同當初,母親家裡有他想要的,他便不惜娶一個他所嫌棄的、隻懂得怎麼養花的鄉下花農。

繼母其實對她很好,大多數時候,隻是她不領情。畢竟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父親一樣,能做到絲毫不動惻隱之心。父親不與她親近,阿姨看在眼裡,生活費上,會悄悄多塞她一些。這些,雖然做得不張揚,但她並不是不清楚。

她握緊電話,手心滲出了點兒黏膩的汗。

“不行,”她盯著沙發對麵的電視機,電視沒開,液晶屏幕上倒映著她模糊的臉型,看不出什麼樣貌,什麼神情,隻是一片的光影暈成一塊又一塊,沒有五官,代表臉的地方濃稠的暗色讓她心驚,但她越看,越覺得像父親,“我不會回去的。”

這幾個字她說得鎮定又斬釘截鐵,又冷又硬地砸在地上,也砸在繼母的腦子裡,無聲無息。

她同父親一樣冷血。

真好,冷血的人不長命。

父親才四十三歲,卻已經快死了,躺在病床上,連打電話都要繼母幫忙了。

那她自己呢?她、她也——

“真的不行?”繼母忍不住了,哽咽著幾乎要哭出聲,“就看阿姨的情分——”

“不行。”她沒有教養地打斷了繼母,並且乾脆利落地掛掉電話,毫不猶豫地將父親與繼母的電話拉進了黑名單。

繼母對她多有照顧,但她實際上卻沒見過她幾麵。不過,倒也不需要見多少麵,她和母親不一樣,單從外貌上看,她們完完全全是兩種人,這但凡是打量過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母親骨子裡都是花,渾身上下都是被花磋磨出的痕跡,她出生在農家的花棚裡,生來就被花淹了,後來越長越大,花就纏著她長,捆著她,束著她,勒她的脖子,讓她窒息,但她樂在其中,因為她腦子裡也隻有花,天天種花、看花、選花、賣花,什麼吊蘭、丁香、繡球、石蒜,什麼風信子、萬壽菊、香石竹、千日紅,當然,還有鬱金香。偶爾得閒了,才木訥地想起自己那已會滿院子撒丫子跑的女兒,以及在外經商的丈夫——不,這點她也不確定,母親究竟牽不牽掛父親呢?父親求娶她隻是因為她家裡是十裡八村有名的富農,丈母娘同意拿出嫁妝來支持他創業經商,而母親嫁給父親,隻是因為,她無所謂嫁與不嫁,更無所謂嫁給誰。母親是個癡人,她大多時候,隻對花犯癡。

繼母也是個癡人,她對父親犯癡,她明知道父親求娶她是圖她家裡的公司,她卻偏偏還是要嫁——大概像父親這種人,也隻有癡人會嫁給他——她骨子裡都是嬌貴,是金子,是旁人得哄著供著的貴重東西,這金子多亮眼啊,而且看著一點兒也不俗,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可她自己有自己的主意,旁的人多好都不依,偏偏就看中了父親這個毫無背景的泥腿子小商人。她不相信這是巧合,正如同她不相信母親當年嫁給他是巧合。

她閉了閉眼。

好了,都過去了。當年怎麼回事,她哪裡知道呢?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冷靜地撥通房東電話退房,她把一切收拾得都很整齊,可拿過來的行李卻沒有帶走的意思。

她打開手機瞄了一眼——已經是早上八點了。

八點半,她得去赴男孩兒的約。

擰開門把手,她頓了頓,佇立在原地,環顧著這棟她臨時租住了整整兩個月的屋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最終還是快步走向沙發上的行李箱。

粗暴地扯開夾層拉鏈,她屏住呼吸,費勁地從裡麵摳出一張半個巴掌大小的黑白相片,珍而重之地看了兩眼。

相片上是一個女人。一個笑得如花般燦爛的女人。一個骨子裡和腦子裡全是花的女人。這是她的母親。生母。

鬱金香枯萎的清苦味兒順著氣流進了屋子,她舌尖微微發澀。

她將相片貼身放在襯衣的內兜裡,起身,走向半掩著的房門。

關門之前,她最後看了眼餐桌之上裝豬骨的黑色塑膠袋子。袋子剛從冰箱冷藏櫃裡拿出來,天冷,凝固的冰晶沒化,星星點點地咬著袋子,清透裡摻著血色。

真好,冷血的人不長命。

她一邊下樓,一邊想。

她走過無人的樓道,像之前幾天一樣,誰也沒驚動。不過,就算今天驚動了,她也什麼都不怕了。這幢公寓有些年頭了,是偷藏在街頭巷尾的筒子樓,設備老舊,一樓的樓道燈一閃一閃,忽明忽暗,電流聲滋滋啦啦,白天還好,隻是吵得人心煩,到了晚上,漆黑的夜色搭著一樓的腐潮,就像是催命的黑白無常青青白白地變著臉,隻被人當做不祥的征兆。房東迷信,聽說是找風水大師拿羅盤算過,這燈不換,必有血光之災。然而不是燈的問題,是線的問題,房東又摳搜,想讓租客們兌錢,來來回回扯了大半年,到現在還是老樣子。

她想著,出了樓道,沿著窄街慢悠悠地走。她要去赴約,還有二十分鐘就要到鐘點了,可她一點兒也不著急。她散步似的,踢著石子,無所謂黑泥粘上她那雙白皮靴子,路過自建房門口,她衝著那隻齜牙咧嘴的惡犬輕蔑地笑,嘲諷地劃過它脖子上拴著的粗鐵鏈子,鏈子鏽跡斑斑,臟汙遍布,簡直同它那雙凶狠渾濁的眼睛一樣,它喉嚨深處惡狠狠地低吼,視線緊盯著突然站住不動的她,她晃悠兩下,猛地把石子踢到它身上。這石子不大,卻把它嚇一跳,興許是被踢到身上知道了疼,興許是被她眼裡的仇恨嚇破了膽,它狼狽地低下頭,夾著尾巴向後竄,喉嚨裡沉悶的低吼成了細碎的嗚嗚咽咽,爪子扒著地,揚起來一片塵土,渾濁的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流,可流得再多,也衝不乾淨眼周的糊狀分泌物。——惡心。

欺軟怕硬的東西。

她不留情麵地罵。

欺軟怕硬的東西!

她覺得心頭一股鬱氣被衝散了,某種情緒得了發泄,渾身都得解脫,路邊的電線杆子上還站著麻雀,蹦蹦躂躂,她隻感到自己現在輕得能跳上去和它們一同說話,她這裹著皮的骨架好像成了人造的風箏,走路飄飄忽忽。

步履格外輕快,一路上兩旁的路肩皆向她敞開,太陽躍升而上,溫度攀升,一時間,連晨霧都似為她專門裂了個口子,開了條路,直奔向咖啡館那洞開的大門。

——誰知道呢?

她想。

這種時候,她心底隻有秘而不宣的、戰勝的得意,壓抑了多年的仇恨隻如陳年的舊瘡,再用刀子捅開一道口子,疼已經不是很疼,隻是流出來那麼些毒膿來,她聞著,失了智,隻覺得甘甜。

男孩坐在咖啡館靠窗的座位上,手邊是一束鬱金香。

——一束開得正盛的,早晚要枯死的鬱金香。

她同他隻有一條馬路之隔,今時不同往日,她無需在劇院的人山人海裡一張一張人臉地掃過去,大海撈針似的尋覓那副特殊的骨頭,她隻消抬一抬眼,就能立馬鎖定目標。

此時陽光已經灑了滿路,濃霧散得比以往要快,北風順著街道彆彆扭扭地吹過來,因著受建築物的拘束,很有一種莽勁兒,吹到她身上,她就抖了兩抖,身子晃了晃,像挨了一鞭子。此時,她才發現,今天是格外冷的。她仰起頭,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口氣凝成了霧,飄到路上,也可以說是煙——沒準兒她身子裡早就著了一場焚天的大火,這火燒了整整十年,火燒沒了她的良心與恥辱感,為了滅這把火,她什麼都願意乾,什麼都乾得出來。

一個不知是算好還是不好的消息,三天前,這把火滅了。

好比燒無可燒,房子已沒了原來的式樣,塌的塌,熔的熔,地上儘是些混著泥的黑燼,滿場僅餘頹唐的白煙,一場暴雨下去,連房架子都塌得麵目全非。

她堅信,就是這些餘燼填在她的皮裡,而要是破開她的胸腹,她的骨頭隻會是煙熏火燎的焦黑,那東西黑得徹底,黑到芯子裡,早沒了生而為人的如玉潔白。

——她是見過一場焚天的大火的。

也許那火勢不足以焚天滅地,但足夠燒儘她的天了。

女人吃了痛的慘叫就回蕩在這炎炎煉獄裡,她站在外麵抹淚流涕,嚎啕大哭,她想進去救母親,但看著那直直竄上天丈餘的火舌,看著那煙熏火燎間扭曲了視線、熔化了空氣的熱氣,看著那吸到肺裡嗆得胸腔生疼的白煙,她就硬生生止了腳步,軟弱無能地蹲下身來,劈啪的火星子一響,她驚恐得隻知道往後退,兩隻手死死扒著地上的泥,土壓實嵌進指甲蓋,咯得她軟肉生疼,可她絲毫覺察不見。

她那時隻顧著盯著眼前的火海茫茫,哪裡還敢動彈一下!

欺軟怕硬的東西!

她那時,也是這樣罵的。

從那天起,那火就燎到她身上了。

她看見了什麼呢?她回憶著。

有一道身影從火場邊緣滾了出來。不是母親,是個男人。他抱著空空如也的汽油桶,似乎是沒想到,火苗會竄得那樣高,那樣快,他慌不擇路地捂著口鼻向外奔跑,時不時地向後看兩眼,渾濁的雙目中儘是慌張與——喜意?

她嚇得在地上撲騰兩下,連滾帶爬地躲起來,藏在鄰居家的磚頭堆後麵,死死捂住嘴,不讓它泄出聲音。

萬幸,她看見了他,他卻沒看見她。

他沒有第一時間離開。他停了很久,直到女人的尖叫沒了聲息。

熱淚從她眼眶裡撲簌簌滾出來,她再也忍不住。但她還是不敢哭出聲去,隻是借著劈啪的燃燒響動,輕輕地嗚咽,緩緩地抽泣,在這樣一個濃煙滾滾的天地,她為自己永遠失去了母親而屈辱地無聲慟哭。

她發誓她要記住他一輩子。

欺軟怕硬的東西!她恨恨盯著男人的背影。

這個男人走了,步伐簡直像一條流著涎水的看門犬。

那麼,她記了他一輩子嗎?

她想著,已經走進了咖啡館,門口的鈴鐺被偷竄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晃晃,驚動了男孩兒,他向她這邊看,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她也笑,也讓肌肉儘量自然地扯動嘴角,然而眼底卻沒多少笑意,她冷靜地沿著他的麵部骨骼一寸寸地審視。

——像。太像了。

那麼多年了,那個縱火犯,當然不會如他這樣年輕,一定是他的家裡人,一定是。

她想,她這十年的心靈折磨沒有白受,不枉她十年來日思夜夢儘是那張臉,等到碰見了,她果然能從數千人組成的潮流之中一眼分辨。

她動作自然地坐到男孩兒對麵,心不在焉地回應他的問候,趁著他用手機查看點單,多瞄了他幾眼。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比對,一遍又一遍地確認,最後,再一遍又一遍地恍然自己確實沒有弄錯。這種固執的反複幾乎稱得上病態,這讓她在心裡嗤笑,事到如今,她竟然還在怕弄錯了人,她果然,是個沒骨頭的,是個軟骨頭的。

也許是目光過於專注,男孩兒臉上,一抹不好意思的紅暈悄悄蔓延。

她愣了愣。

是了,自從那天認識了他,常是這種情形。

那天在劇院,是她主動追上去攀談的。她有目的,為了這個目的,她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一絲一毫都耽擱不得,她甚至恨不得剛同他認識,就要衝到他家裡,翻箱倒櫃,細細搜查。那晚她同他閒聊,興奮使她頭腦清明、應對自如,也是那晚的路燈下,她不斷地打量他的臉,男孩兒比她小幾歲,她的莽撞讓他耳廓發紅,悄悄後退。她生怕惹得他警覺起疑,找借口同他就此分道揚鑣。

路燈的光線伴著月色寒涼,男孩兒走了很遠,她卻一直沒動,她睜著眼睛瞪向他的背影,踟躕片刻,到底是壓著腳步,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走。——她要知道他住哪兒,她必須要知道。

十年前那場大火此時在她身體裡燒得正旺,焦黑的煙熏得她眼睛發酸發疼,滾燙的火舌舔舐著她的理智,而她最終在他家的必經之路上租了公寓,向單位請了長假,不分晝夜地盯著瞧,她渾身充滿了力量,從來沒這麼不知疲倦過。她還時常同男孩保持聯係。她下了決心要登堂入室,她要進他的家門,然後——

她在桌對麵坐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懷著什麼樣的心情,眼前的男孩自以為對她十分了解,但他一定不知道,多少個夜晚,歸家路上,忽明忽暗的樓道口永遠藏著一個女人對他虎視眈眈,他也一定不知道,多少個清晨,上班途中,半開半閉的窗戶口永遠站著一個女人想要伺機而動。

男孩忽然接到一個電話。他歉意地衝她笑笑。

她斂了斂目,低垂著眉眼,像當初在繼母麵前那樣,乖順得讓人憐愛,又順從到讓人不適。她輕輕搖搖頭,表示並不在意。

男孩接起了電話。

“喂,您好!”他說。他沒有避開她。

實際上,兩人坐得很近。近到她能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雖然模模糊糊並不分明,但她猜得到是誰,也猜得到他們在談什麼。

男孩似乎聽見了極其出人意料的壞事,電話那頭的男人話音剛落,唰的一下,臉色便已然慘白,他緊緊皺起眉頭,因為震驚的緣故,他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些,兩片毫無血色的唇瓣顫了顫,開開合合,抿了又抿,卻好長時間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仿佛一下子失了聲。

電話那頭的男性依舊絮絮叨叨,似乎在安慰他,整整半分鐘過去,他終於回過神,捂住電話聽筒,朝她僵硬地笑了笑,張著嘴,勉強從嗓子眼兒裡擠出字句來:“……抱歉,我……我可能——”

“你父親死了,對嗎?”她今天又一次毫無禮貌地打斷了彆人的話。這一次,她抬起了頭,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的男孩,再也沒了之前逆來順受的樣子。她像變了個人,這種話從她嘴裡說出來,竟然不輕不重,好似在談天氣,她不但冷靜,甚至隱隱有些期待,她真想看看啊,他是什麼反應。

興許是被這樣與往常大為不同的她唬住了,男孩兒下意識地悄悄向後縮了縮,震驚地瞪大眼睛,顫著聲,脫口而出詰問她:“你——你怎麼會知道!”

她隻是笑,並不想回答。是呀,她怎麼會知道呢?男孩帶她見過一次他的父親,他父親的地址,是男孩親自告訴她的。她才不願意和男孩糾結這個問題,轉而說起彆的:“十年前,你們家還很窮。”

“可是有一天,你父親消失了,等他回來,就帶回了一筆巨款,”她眼瞧著男孩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這些事,你當真不知道?”

男孩突然站了起來,冷著臉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她望著男孩欲蓋彌彰的神情,一種名為可笑的情緒伴隨著興奮在心底蔓延開來。她要繼續說下去:“我出現在你麵前時,你當真不知道我是誰?”

她逼視著他的眼睛,傾身向前,滿意地看到,他眼角肌肉開始不受控地抖動,微張的唇輕輕發顫。

“因為他,你們東躲西藏,隱姓埋名,日日擔驚受怕。”

“你恨他,”她一錘定音,“你想要他死。”

“滋啦——”男孩後退了一步,一隻腿碰到椅子,同地麵摩擦出令人難以忍受的粗糲噪音。

她垂著眼睛不去看他了。她知道她猜對了。男孩知道當年的事,甚至認識她,他或許猜到了,她是來乾什麼的。多迫不及待,他們才認識不到兩個月,他就恨不得把他父親的地址直接塞給她。

她再次打量著男孩繃著臉強裝的鎮定,覺得可惜。她尚且還希望,她猜的是假的。可原來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男孩也是個沒骨頭的東西。和她一樣。

“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他不是傻子。所以他還是這樣說。

“哈。”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人心難測,一念起,天堂變地獄,一念落,地獄變天堂。人是最會逃避和欺騙的動物,騙彆人,騙自己,騙著騙著,自己也覺得是真的。

男孩最後看了她一眼,抿著嘴,步履匆匆地離開咖啡店。

警是她報的。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同警察打交道。當年母親被燒死,隻要稍微查一查,就知道是有人故意縱火。警察在家鄉的小村落四處走訪,卻一無所獲,那時候村裡也沒有監控,什麼都查不著。

她記得,警察曾經登門拜訪過她和父親。父親一問三不知,他們就希望從她這裡知道點什麼。因為火場附近,有她的腳印。

可她卻什麼都沒有說,隻說,自己在附近玩兒,貓在角落裡睡著了。無論他們問什麼,她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話。那時她未成年,又因為在那裡生活,留下腳印很正常,警察們就沒死死咬著她。

於是,種種機緣巧合,這件縱火案硬是成了一樁懸案。

她那套說辭,當然不是她自己想的,是父親教的。

家裡出了事,父親第一時間回來,要在全村人麵前做個好丈夫。他聽了她的話,驚惶地思索片刻,嚴厲地命令她守口如瓶,不許吐露半個字。

她真軟弱啊,父親不過是威脅了兩下,她就真的如了他的意。她怕。她怕她要不是個聽話的女兒,父親真的會將她拋棄,不聞不問,任由她自生自滅。她怕自己真會被父親逼得活不下去。於是淚水倒流回了肚子裡,連同對母親的歉疚一起。

她是後來才知道為什麼父親這樣做。父親做生意賠了本,欠了高利貸,沒還,還因為口角,找人把放貸的打了一頓。放貸的不是個好東西,有仇必報,把手伸向了父親遠在家鄉的妻兒。這件事一出,父親乖覺地湊了錢。

原來,父親也怕。

他怕那放貸的一發狠,也想要他的命,更怕她那麼一說,警察一查,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麵借了貸,還害得妻子下黃泉。

她猜測,沒準兒他尚且還覺得這是好事,畢竟,於他而言,當他拿到丈母娘家給的錢後,母親就已經是個累贅了。

那麼,這十年的日日夜夜,他是否和她一樣呢?每到夜半三更,夢裡就有一場大火,女人淒厲的慘叫穿透濃煙,打破夢境與現實的邊界,回蕩在耳邊,纏繞在周身,攪得不得安寧。

她仰起頭,雙手捂住眼睛,兩行清淚還是順著手掌的縫隙流淌而出,沾濕臉頰,滾落下巴。

母親,女兒殺了那個縱火犯。

然而淋漓的鮮血依舊不能絲毫覆蓋醞釀了整整十年的愧疚。

她在心裡自嘲地笑。

如果真要算,她還要殺那個放貸的,甚至還要殺父親。說到底,她也隻是挑了個最軟的柿子下手,以發泄鬱積的怨氣。

真是,欺軟怕硬的東西。

她累了。她想要去自首。

——

“後來呢?”小姑娘問。

“沒有後來。”我收拾著貨架上雜七雜八的東西,擺好,又拿起掃把要掃地。

“這故事,就沒個結局?”她拿了另一把掃帚,也幫我掃起來。

“……結局就是,女孩進了監獄,被判了十五年。”我回答。

“不是,”小姑娘停下不掃了,站在原地,執拗地問,“那她進了監獄之後呢?”

“死了。”

“死了?”

“對,”我望著她,“死在了監獄裡。”

小姑娘聽不得這話,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抽噎著小聲嘟囔:“怎麼能死了呢!”

我歎了口氣。到底還是個小姑娘,聽個故事,也能聽出真情實感。她哭得淚止不住,我安慰她:“何必呢,一個故事而已。”

對啊,一個故事而已。

她還是抽抽搭搭。

我們接下來都沒說話,收拾好了鋪子,關燈,鎖門,下班。

現在是晚上八點。我在前同事開的小超市裡做服務員。

我沒有回家。

裹了裹圍巾,頂著寒風,我走進一條窄街,一棟公寓樓下,開著一家花店。

站在花店門口,向右看,恰好能看到另一座居民樓的陽台,其中有一戶,整個陽台鋪了一層厚厚的灰,隔老遠都能看見它那層灰白,綠植已經枯萎得不像樣子,晾衣杆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掛過衣服了。

——興許,這戶人家已經搬走很久了。

我盯著呆看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推開門,走進花店。

外麵冷,店裡開著空調,熱風吹得人暈暈乎乎,看店的女人趴在櫃台上打瞌睡,見我進來,隻掀起眼皮看我一眼。女人旁邊坐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在做功課。

我沒在乎女人的態度,走進來,隨意逛了逛,挑了一支白色的鬱金香。

小孩子在背書,聲音亮堂堂。

“蚜蟲吃青草,鏽吃鐵,虛偽吃靈魂。”

我結賬的動作頓了頓。

蚜蟲吃青草,鏽吃鐵。

吃靈魂的,隻有虛偽嗎?

虛偽……吃靈魂。

我沒急著走,站在花店門口向外望,想讓暖和的空氣再多包裹我一會兒。對麵自建房已經拆了,建了一座水泥房,門口流著涎的惡犬沒了蹤影,倒是拴它的鐵鏈子和囚它的鐵籠子還在。

我打算辭職回家鄉,種花。

我希望,我能和母親埋在同一片鬱金香花田裡。

鬱金香的根莖會破開我的皮膚,堵塞我的血管,填滿我的內臟,紮根進我的靈魂,它會從我殘破的身軀裡汲取營養,頑強生長,再在我的屍體上開出繁盛的花來。

最後,它們會連同我,一起凋謝,一起腐爛,一起枯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