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裡,豔陽天兒。
周黑雨第一次見到陳漠河。
那天報道,周黑雨一隻腳剛邁進鵬舉樓的大門,就被攔住了。
“站住,你幾班的?”
一股細瘦的男老師,聲音像甄嬛傳裡的公公,抱著個教案本站在門前。
“老師,我一班的。”
男老師教案夾上寫著什麼,聞言抬起筆點點她的腦袋。
“頭發不合格啊。”
周黑雨愣了一下,抓抓自己的頭發——四麵齊,發不過耳一寸,明明合格的。
“燙的吧?”他指指樓腳“站過去。”
又“唰”一下,撕下來張紙,遞給周黑雨,“這是假條,去把頭發理了。”
周黑雨瞄了眼他的胸牌“高一年級副主任:張雄風。”
見她呆著不動,張雄風冷笑了一聲:“彆以為你們班主任是年級主任就為所欲為了,一中的校規,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
周黑雨是個自來卷,祖傳十八代的純天然自來卷。
她儘量睜大眼睛看著張雄風,想以此顯示自己的真誠:“老師,我是自來卷。”
“我見過的學生比你吃過的榨菜都多,是不是燙的我看不出來啊?”
周黑雨揉揉眼睛,“要不您給我媽打個電話,問問她,我這自來卷是不是祖傳的。”
“張主任!”
路過一個男老師,正在打電話,但是禮貌地從打電話的空隙抽出身來,朝張雄風點頭致意。
“哎呀,林主任!”
林順順指指電話:“門崗有點事,我先去一趟。”
張雄風昂頭,周黑雨推到林主任跟前,對他說:“你們班主任來了,向他解釋吧。”
林順順一愣,瞥了周黑雨一眼,視線在她的頭發上停留,揮揮手:“你跟我一起去吧。”
門崗孤零零地,佇立在烈日下。
屋裡麵唯一一張桌子上,亂七八糟鋪了好些文件證明,有些還蓋著紅章。
“老師,這些證件——他的成績,身份證,還有借讀證書,都沒毛病。”
林主任扒拉著那一堆文件,問:“人呢?”
“他…他…”保安大叔猶猶豫豫地道:
“他說他要點支煙……他出去了。”
林主任慈祥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龜裂。
保安大叔忙說:“我去叫他,馬上就回來。”
保安大叔跑出保安亭。
周黑雨悄悄踮起腳尖,從窗戶裡看過去。
窗子剛擦過,依稀可見外頭白晃晃站著個人影。
稀稀拉拉的樹蔭底下,身量高挑的少年靠在樹上,看不清麵目。
可身材矯健勻稱,雙腿結實修長,一打眼就驚人的漂亮。
周黑雨瞧了一眼,趕緊撇開視線,卻又忍不住再次偷眼瞧過去。
有白霧打著圈地上升,火星似乎一明一滅,他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是個路口,來報道的學生、送學生的家長來來往往有許多。
可似乎是他整個人太紮眼,又太從容,在這個循規蹈矩的城市,這個毫無特色的路口,簡直像從異世界撕破時空邁步出來。
沒人敢明眼打量他。
甚至人們路過他近前時,都要故意繞開一些,故意離他遠一點。
生怕他會傷害到自己;
生怕自己被歸於他的同類;
但是,又忍住不去偷偷地用眼睛瞥他;
生怕自己錯過這難得一見的,觀賞異類的機會。
於是,他身邊好像平白多出來一圈孤獨的真空——
其間無人進入,卻又偏偏遍布著嘈雜的、試探的、警惕的窺望。
“你怎麼回事?”
“同學?同學!”
周黑雨猛地回過神來:“嗯,林老師。”
林主任搖了搖頭,問道:“一班的?”
周黑雨乖巧地點點頭。
“頭發不合格?”
周黑雨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重複了一遍自己的那套措辭:
“老師,我這頭發天生的。”
她再一次儘量睜圓眼睛,以證明自己的真誠:“自來卷,從一出生卷到現在,我媽媽到我祖奶奶都是自來卷,祖傳十八代的!”
“真的!您可以打電話問我媽媽!”
林順順臉色緩和了些許,周黑雨心下一鬆,暗自慶幸。
這下大概不用去剪頭發了。
“批啦!”
身後門簾一挑,耀眼強光伴著熱浪滾滾而來,砸在周黑雨的後背。
她側了側身,室內寂靜了一瞬間,隨即身後一道清透少年音響起:“老師。”
周黑雨回過頭去。
眼前的少年人身姿矯健挺拔,鬆快的白T掖進褲腰、純黑工裝褲勾勒若隱若現的腰身、黑色的八孔高幫馬丁靴箍住修長的腳踝——配上一打火就轟隆隆亂叫的大驅動機車再適合不過。
雖然這打扮已經飽含挑釁意味,但並不是所有人目之所聚的重點,甚至與他整個人相比實在不出奇。
少年眼睫毛茸茸的,眉毛黑而濃,眉峰輕揚,像被天生用了工筆描摹,絲毫不顯雜亂,五官的形狀十分漂亮,一分一寸都長在剛好的尺度上毫不逾矩,用一個詞來說就是矜貴。
這是一幅十分符合人類文明偏好的英俊麵孔,任何一個招人喜歡、家境優渥、舉止得體的少年,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但是一片和諧之中,違和的是他的眼睛。
一抬眼,琉璃棕色的瞳仁中便流露出十分冒犯的驕矜高傲。
像是在一片遠離任何規則和秩序,完全沒有被世俗裁剪和規勸過的曠野之上,一隻獅子駐足觀望。
周黑雨視線上移,眼睛粘在他的頭發上——白色的頭發。
色澤光鮮,每一根每一寸都浸染著太陽光澤的,好像陽光下的積雪一樣刺眼。
這文明與冒犯間強烈的衝突晃人心神。
林主任的麵色馬上不對了。
驚訝,憤怒,興奮,狂喜——好像整張臉皮要龜裂開來。
可失態隻是一瞬,這位經驗豐富的班主任定定心,馬上就換了一副氣定神閒的顏色,端起年級主任的四平八穩的架勢。
他眯起眼,小心謹慎又大刀闊斧地撚磨著自己的眼鋒,並毫不猶豫地投擲向對麵的人。
狹小的門崗裡,空氣仿佛被凍成了龜苓膏。
周黑雨簡直要喘不來氣。
林主任沉聲道:“陳漠河?”
那少年音又響起,帶著禮貌的從容:“我是。”
看著他一頭囂張的白頭發,林主任艱難啟唇:“不知道校規嗎?為什麼染頭發?”
陳漠河的眼角懶懶耷下又輕輕挑起,平添了十一分的盛氣淩人,眼底的不屑一閃而過,臉上擺出似笑非笑的譏諷。
“我這頭發天生的,少白頭。”
氣氛緊張,可周黑雨差點笑出來。
他這是睜著眼說瞎話,還是明目張膽地把在場所有人當成傻子。
不過很明顯他並沒有想要騙誰,隻是十足十的表現不滿,並希望在氣勢上壓對方一頭。
林主任沉著臉,沒言語。
陳漠河又補了一句:
“從一出生白到現在。我爺爺到我祖爺爺都是少白頭,遺傳。”
周黑雨笑不出來了:這話,過於耳熟了吧……
果不其然,那白發少年把她剛才的言語學了十成十,理直氣壯地道:
“要是不信,您可以打電話給我爸爸”
周黑雨的沉下去——一個理由用過了兩次,可信度就大打折扣。
城門失火,她這隻池魚不會要被殃及了吧?
林主任沒有動,張雄風在一旁大喝道:
“我不管你的白頭發是不是天生的。就算是天生的,你也要染黑了。”
“染黑?但儀容儀表規定禁止染頭發。”他問,“因為一個學生打破校規,是不是太隨便了。”
副主任一下子無話可說。
林主任嗤笑一聲,在手機屏幕上按著號碼。
陳漠河也嗤笑一聲,他不相信林順順能打通父親的電話。
再說了,打通又如何?
接電話的八成是辦公室五六七八位秘書的其中之一——他們踢皮球和稀泥拖時間的法子可多了去了。
但出乎意料,林順順不光打通了,還是秒接。
“喂!陳漠河爸爸嗎,啊您好您好。您家孩子這報到第一天頂著個白頭發來上學,說是……”
林順順瞄了眼陳漠河,見他的神情從譏諷轉到疑惑。
他繼續道:“說是少白頭,從爸爸到祖爺爺都這毛病。給您電話就是問一下您是不是這樣。”
他等了幾秒,笑著答道:“啊!啊,好嘞好嘞,那麻煩您了。”
林順順把手一揣:“得了,把頭發剪了去吧。”
陳漠河抿著唇琢磨,麵色陰沉。
周黑雨心下焦急,擔心自己被陳漠河連累,忙問道:“那我呢?您可以給我媽打電話。”
林順順琢磨了一會兒,把手機遞給她:“那你給家長打電話吧。”
周黑雨先撥通了媽媽的電話,沒人接。
周黑雨訕笑道:“她可能手術呢,沒法接電話。”她媽媽是市人民醫院的護士,忙得很。
她又不確信地撥通了爸爸的電話,也沒人接。
“嗯……可能是信號不太好,或者在開會。”
她爸爸是個基層公務員,乾了三十年的老科員,現在是共同富裕的關鍵節點,去村裡了。
正當她想再撥一次的時候,林順順擺擺手:
“你是一班的?你要知道,一班是實驗班,其他班的模範,對頭發的要求也更嚴格。”
周黑雨的心更沉了下去。
林順順從兜裡摸出來五十塊錢,塞到周黑雨手裡:“錢我出,去吧。出校門右拐過三個路口就有家理發館。”
得,這頭發剪也要剪,不剪也要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