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才八歲。
而你已經十七了。
鄰裡們都說你是個怪人,我卻覺得你像個天使。反倒是那些鄰居,我看他們就是會吃人的怪獸。
母親因為工作而沒有時間照顧我,鄰居們就因此對我指指點點。
是你最先牽起我的手,邀我去你家玩。
是你最先握住我的手,叫我如何畫草木。
是你最先摸著我的頭,誇我世上第一乖。
後來你知道高年級學生會在放學路上堵我,於是你又每天接我上下學。
我每天見得最多的,不是整日忙碌的母親,也不是混賬無賴的父親,而是你。
雖然與我無親無故,卻仍然不求回報地對我好的你。
你會帶我去遊樂園,鼓勵我一起鍛煉,教我做家務活,送我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
從你身上,我學會了什麼是生活,什麼是真摯純潔的愛。
但真摯純潔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從十二歲起就對你有了覬覦之心。
那是一個月色如銀的晚上,我照例待在客廳裡等勤工儉學的你下班回家。
可直至夜半十二點你都沒有回來,於是我便出門尋你。
我的心如在火燒,出了公寓樓便什麼都忘了,隻想著要找到你。也就因此,我一腳走出小區就被路邊一個醉漢絆倒了。
我氣惱的抬起頭,卻發現你不省人事地倒在牆邊。
銀色的月光灑在你的身上,你雙眼紅腫、滿臉淚痕,手裡拿著瓶還沒花完的酒。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失態。
我的心宛若針紮,疼得慌。
我輕輕地搖醒你,不敢用力。
你醒後見了我,卻緊緊抱住我,直讓我覺得呼吸困難。
我想讓你鬆開點,下一秒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你哭了。
一滴滴尚且溫熱的淚水打在我的後背,你幾乎是泣不成聲地向我訴說你身上的苦難。
你說你是一個同性戀,因為性向和父母鬨掰,已經四年沒回家了。
你說你還談了個兩年的男朋友,原本兩人都約好畢業後進同一家公司工作,結果今天你才發現他是個腳踏兩條船的渣男,和他分手了。
你說你好恨他。你又說你好愛他,你放不下他,因為他是你愛了整整兩年的人。
我好想說,哥哥,你不要愛他好不好?
但我沒說出口,我不配。
我隻是被動的讓你抱著,靜靜地看著無暇的月光,等你情緒穩定後再半扶半背地帶你回家。
那晚之後,一粒種子在我心中發了芽,悄悄改變著我心中的你。而你仍如以往般溫暖如春風,仿佛什麼都沒發生,我也默契的不再提起那晚。
隻是,我開始注意你的樣貌,你的穿扮,你做飯時的身姿,你讀書時的神情。
我日益為你著迷,卻不讓你知道半分。
母親是第一個發現我異樣的人。
母親是一個十分理性的人,職場上豐富的閱曆讓她知道你待我是多麼真誠。
她明白,問題出在我身上。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進行了短暫的交談話。
她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回答說,有三年了。
母親自嘲,說是她太自私,隻顧著要證明自己,而疏忽了對我的照顧,又問我今後打算怎麼做。
我答,跟以前一樣,就這麼瞞下去。
她的眼睛靜靜盈起了憂慮,她說我們不會有結果。
但我還是堅持己見,說我不在乎,哪怕一輩子不說出口也沒關係。
母親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沉默了。
最終她隻是說她尊重我的選擇,要我好好照顧自己,然後她就離開了,背影裡滿是落寞。
那時的我們誰也沒想到,這是我與母親的最後一次談話。
三天後,我接到醫院的電話。一個自稱是母親同事的陌生男人告訴我,母親死了,死於過度勞累。
你幫我一起操辦母親的後事,安慰我不要過於傷心。
葬禮那天,我那個無賴父親也來了。
他對我說,他要帶我回家。
家?
哪個家?
他和那個小三的嗎?
因為沒能得到母親的遺產,於是便把主意打在我身上?
我站在原地不說話。
你清楚我的家庭情況,在聽完全過程後,你走過來擋在我身前,對父親說我不會跟他回去,你會和他爭撫養權。
父親笑了,說你不自量力,讓你等著和他在法庭上見。
回去路上,你先是為之前的事向我道歉,又小心地問我的想法。
我沉默了會兒,才說,我已經沒有母親了,我不想再和你分開。
我存著私心,故意裝可憐。
你也偏吃這招,你鄭重地對我承諾道,你一定會爭得我的撫養權。
看到你疲憊卻又透著堅定的雙眼,我深覺我真的太卑鄙了。
但請你原諒我的自私,那時的我確實不能承受與你的分離。
之後的幾天裡你起早貪黑,有時甚至整晚都沒有回來。即便在家裡,你都仿佛有查不完的資料,打不完的電話。
我在自責的同時卻沒有絲毫悔意。
大概一周後,你來學校找到我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
你和那人約在餐廳見麵,你帶我趕到時,他已經在座位上等了。
你跟我介紹說,那是季律師,將會幫你爭到我的撫養權。
我隻是看著季律師白得不正常的臉,沒說話,心裡想著你會怎麼介紹我。
我聽到你說,“季律師,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孩子,陶歸。”
孩子,你還是叫我孩子。
我按下心中的不適,聽你和季律師交談。
季律師說你未滿二十五周歲,在法律上是不能收養我的。
你笑了笑說,正是因為知道這點,你才費大功夫請來了季律師,你說他一定會有辦法。
季律師回道,辦法的確是有,隻是不符合你原先的設想。然後他說,法律上的條文不能改變,撫養權是一定不會判給你的,但他會想辦法不讓撫養權判給父親,讓我暫時先在福利院住一年,等一年後你滿二十五周歲就可以收養我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你沉默了很久,才轉頭問我的意見。
我說,我沒意見。
後來的一年便正如這天所說的那樣。
季律師成功地讓我的撫養權空置,我因未成年且沒有監護人而住進了福利院。
你已大學畢業,卻仍然堅持每天接我上下學,還時不時去福利院找我,像以往那樣帶我出去玩。
你在努力讓我放心,讓我相信你一定會履行諾言。
其實你不必這樣。
我好想說,我相信你。
但我沒有說出口,我還貪戀著你手心的溫度。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我終於名正言順地住進你家裡。
雖然是以養子的身份。
與你再一次住在一起後,我才知道,那個季律師也暗戀你。
他沒說出口,隻是以朋友的身份同你交往著。或許他從彆人口裡知道了你的上一段失敗的感情,便想先讓你明白他的為人吧。
同為暗戀者,我小心的破壞著他的一個個計劃,卻不免讓他以體弱為借口讓你上鉤。
我焦躁不安,隻能以孩子之名幼稚地霸占你的注意力。
誰讓,我的愛戀永遠無法說出口。
兩年後,在我高考等考完的後一天,季律師向你表白了。
當你對他說出對不起三個字時,我承認,我是竊喜的。
我就是一個卑鄙的小人,知道你不可能屬於我,便想著不讓任何人擁有你。
然後,我再次被人發現了心思。
是季律師。
那天高考成績剛出來,你特意帶我去一家西餐廳慶祝我拿到全市第三。
在那裡,我們偶遇了季律師,他申請加入慶祝,你猶豫一會兒還是同意了。
於是,我被他發現了。
我承認,那段時間是我太得意妄然,仗著你心思單純,不會想到那方麵就肆無忌憚的偷看你。
那天也是這樣,季律師看到了我偷看你的眼神,他明白了。
第二天,季律師把我約了出去。
我們站在湖邊,風把湖麵吹皺,一圈圈漣漪蕩開。
季律師說,你一直把我當孩子。
我說我知道,還說我不在乎。
季律師笑了一下,蒼白的臉頰讓他的笑容很無力,但他說得十分篤定。
他說我一定很在乎。
是啊,我怎麼會不在乎呢?
如果可以,誰願意以一個養子的身份待在愛人身邊?
母親的話語在耳邊輕輕響起,她說我們不會有結果。
季律師離開前建議我大學去一個遠點的地方,他說我不能這麼自私,妄想讓你把一輩子都耗在我身上。
我動搖了。
於是我瞞著你報了一所北方的大學。
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看到了你臉上的震驚和難過。
我的做法確實自私,但請你原諒我的最後一次自私。繼續待在你的身邊確實美好,但也十分煎熬,我擔心我會受不住,說出那份讓所有人都難過的情意。 你選擇了理解,說我已經成年,有自己選擇的權利。
我知道你舍不得,因為我是你養了十年的孩子。
但正因如此,我必須要離開你。
我不想在你眼裡隻是一個孩子,一個永遠需要照顧、需要擔心的孩子。
我耽誤了你太久太久,已經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八月末,我登上了去北方的飛機。
在北國的日子過得很快,我白天聽課、鍛煉,閒餘時間會去參加社團和誌願者活動。到了晚上,我就開始自學藥學。
你念大學的時候,我還在小學。每天都是你在照顧我,你在介入著我的生活。
進入大學後,我才發現我對大學時期的你了解甚少。我隻知道你念的是藥學,有參加社團和誌願者活動。於是我就笨拙地想找你曾走過的路,試圖找到你當初的心情。
分明我與你相隔萬水千山,但在北國裡,我竟覺第一次離你這麼近。
三個月後,你打來一通電話,說你和季律師在一起了。
我沒有反對,隻是問季律師的身體還好嗎。
你笑了,好像很釋懷的樣子,你說你以為我會像以前那樣排外,又說你很高興,說我終於長大了。
我對著電話那頭說,哥哥,我也替你感到高興。
隻是,為什麼我又哭了呢?
是因為我年少的愛戀終於沒有一絲希望了嗎?
再後來你說起了季律師的身體狀況,語氣裡是藏不住的心疼。
你說季律師先天體弱、肝臟早衰,從小就被其他人待以歧視的目光。
你說季律師為了證明自己,整日隻知道拚命工作學習,一點都不知道愛惜身體。
你還說,你打算和季律師一直走下去,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誰想和他一家人啊?!
我的心像被生生撕開那樣痛,讓我痛得我不能呼吸。
我艱難地將手機拿遠,好讓你聽不出我的異樣。你還在電話那邊柔聲說著什麼,但我已經什麼都聽不清了。
好痛啊,哥哥,我好痛啊。
我好想說,哥哥,你心疼我一下好不好?
好不好?
我不敢回家,不敢和你通電話,甚至不敢點開和你的聊天界麵。
但我又怕被你發現我的逃避,就迫使自己去麵對已拒絕過千萬次的事實,讓本就千瘡百孔的心臟更加破爛不堪。
我們開始聚少離多,一年隻見三四次,甚至連季律師都看不下去,私下勸我以後都會回家。
我對你避之不及,卻又視你為救命稻草 。
你不知道,每次與你的見麵都會讓我更加魔怔。
我真的,怕我會堅持不下去。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我就這樣在見你與不見之中被時間拉扯著、苟延殘喘地前進。
生活變成了一個怪圈,把我死死套在其中。
在彆人眼裡,我先是一個懂事感恩的孩子、勤奮上學的學生,再又是獨立能乾的職員,沉著冷靜的上司。但隻有我知道,我隻是個懦弱、無能、自私又膽怯的、卑微的暗戀者。
我無聲地大喊著,有誰能來救救我,把我拉出這個怪圈嗎?!
無人應答。
八年後,季律師去世了。
他終究沒能邁過醫生給他畫的那條線,死於三十八歲。
我連夜坐飛機回了南方,到家的時候,季律師的遺體已經火化了。
客廳一片漆黑,你抱著他的骨灰盒坐在靠門的牆邊。
門外的燈光照在你的身上,你雙眼紅腫、滿臉淚痕,分明是難過到了極點,你的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仿佛靈魂也隨季律師的離世而彌散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你失態。
隻是這次我喊了你好久,你都沒有應我。
你的眼睛沒有焦距,你的眼裡,也沒有我。
我突然看見你的嘴唇蠕動著,像是在說什麼,於是我湊到你頭邊,聽到的卻是
——季常。
哪怕意識都模糊了,你還是在想他。
沒關係,我安慰著自己,我已經習慣了。
我半強迫著你起來扶你回臥室裡休息。大概十分鐘後,你因力竭而昏了過去。
我坐在床邊注視你的睡顏,直至天亮。
哥哥,我在心裡默念著,這次能不能換我保護你?
季律師下葬那天,雨下得很大。
你不顧任何人的勸阻,執意要淋雨,結果當天晚上你就發了高燒。
我開車送你去醫院,你一直在喊季律師的名字,還不停說著胡話。
第二天燒退之後,你的身體一下子就垮掉了。以前那麼健康的人,到了後麵甚至連起床都要人扶。
你說你沒用,白白拖累我。
我說沒關係,我願意把一輩子都給你拖累,就當是還小時候我拖累你的債好了。
你無力地笑笑,然後就不說話了。
時間就在這樣時而輕鬆時而沉重的氛圍中流逝。
我精心照料著你,就像我小時候你照顧我時那樣。我在感到滿足的同時也深深地擔憂著,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好?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大概一周後,你突然消失了。
隻是我買趟早餐的時間,你就離開了醫院,像是早有預謀。
你可知道,當我如往常般走進病房,卻沒有你坐在病床上向我打招呼時,我心裡的感受嗎?
茫然、無措。
震驚、恐慌……
我連忙找到醫院的工作人員,卻被告訴你自己辦了退院手續,已經離開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做。
為什麼你一聲不吭,什麼都不和我商量地做出這麼離常的舉動?
我匆匆趕回家,不見你蹤影。
客廳沒有,臥室沒有,廁所沒有,書房沒有,廚房也沒有……我翻遍了整個家都沒找到你。
你去了哪兒?
我拜托好多人查監控,臨近中午的時候才查到你一個人去了郊外。
我不敢想。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做。
但當我再次見到你時,我明白了。
你坐在一座廢棄工廠外的長椅上睡著了,懷裡抱著我們三人合照的相框,麵帶微笑,一如我第一次見你時般溫暖。
但是,你再也不會醒來了。
我輕輕地走近你,在你旁邊坐下,拿開你手中的藥瓶,我將五指插進你冰涼的指尖,然後把頭靠在你肩上。
一滴滴淚水從我眼眶中流出,透過衣服浸濕你的肩膀,像是要找回你身上的溫度。我好想說哥哥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好不好?
自那天後,時間過了三年。
也不知道哥哥你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不好。
後來我在整理遺物時看到你留下的那張紙了。
我有聽你的話,哪怕一個人要好好生活著。
隻是哥哥,我真的好想你。
我什麼時候可以去見你呢?
哦,對了哥哥。
你昨天是不是來找我了?
我昨晚夢到了從前,我才八歲,而你已經十七的時候。
那時正好,沒有其他人打擾我們,我可以肆無忌憚地都享受你的所有目光。
那是我這輩子
最快樂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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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著名企業家、藥學家陶歸與世長辭!》
4月2日上午9點,知名企業家、藥學家陶歸先生被鄰居發現死於家中。
據法醫陳詞,陶歸先生因在死前曾服用大量安眠藥逝世。此外,陶歸先生在3月29日曾在X城人民醫院體檢,體檢報告顯示陶歸先生身患早期胰腺癌。警方推測,這可能是陶歸先生選擇自殺的原因之一。
……
陶歸先生的鄰居兼同事透露,陶歸先生生前積極樂觀,不僅工作認真上進,還經常參加誌願者活動。
……
陶歸先生還留下遺書,聲明將他的所有積蓄捐給各地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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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陶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他的懷裡抱著二人合照的相框,麵帶微笑,頭微微偏向一側,好像在靠著誰的肩膀。
他的身邊放著一紙遺書,上麵寫道:
我這一生,有太多、太多的不可言說。
其中最難傾吐的,是我欠一個人的告白。
我曾發誓一生不說出口,但看在我將踏入黃泉的份上,還請你能再多原諒我一次。
阮念,我的哥哥,我深深的愛慕著你。
從十二到三十,這十八年間無一天不是如此。
請你原諒我的自私,但是我真的不想,隻至生命最後一刻,我還是個卑微的暗戀者。
哥哥,我喜歡你。
阮念,我愛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