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來已是傍晚時分。

我呆坐了很久，突然下定決心拾掇了一下，回去之前先見見老朋友吧，上次受傷在方家好吃好喝呆了好幾個月，如今他突然要走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路過街頭酒巷帶了兩壺好酒，敲響了方家的大門。

開門的是上次的管家，他見我來突然很興奮地朝內院跑去，不一會，方時雨便出現在我麵前，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我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轉而裝作豪氣的樣子遞過一壺酒道，

“喝一杯嗎？”

他眯著眼看了我很久突然低頭笑了笑，我以為他多少會嘲笑我幾句，然而得到的隻是溫柔而低沉的一句，

“好。”

我沒骨氣地紅了臉，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除了自己，沒人知道方才心跳的頻率。

“那.....那那下酒菜來盤烤羊肉吧。”

我急忙轉移話題，慌張地從他身邊穿過，直奔內院而去。

他依然是笑，道了聲好便緊隨而來。

今夜的月色同昨晚一般好，我喜歡在花園的亭子裡擺上一桌好菜，然後隻需要兩個人對坐暢飲，月色幽淡剛剛好，我怕燭光太亮暴露了那雙哭得有些微腫的眼。

我：“你要離開梨園了？”

方時雨：“是啊，考慮了很久。”

我有些失落：“......那真是.....可惜，我還想著以後會有很多機會和你一起登台。”

方時雨沒有說話，手裡摩挲著那一樽小方杯，突然棄置一旁，拿過滿滿的一壺喝了兩大口。

“哈哈哈哈.....”

他笑得有些突然，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端詳他，不知怎得，我覺得這次他給我的感覺不一樣。

方時雨：“還記得你上次送我的禮物嗎？

我：“是......我受傷的那次？”

方時雨從懷裡掏出一個粘土娃娃，“這是你上次給我的，也是我父親在我五歲時送給我的禮物。”

我差點嗆到，上次在方家拿了很多珍稀古玩，走時看到這個娃娃放在一處玉堆的架子上，當時覺得應該值不少錢便一同順走了，沒想到竟是這樣重要的東西，想起當時自己還把它當禮物送了出去就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尷尬地笑了笑：“那個......真是不好意思，我以為它就是個普通的粘土娃娃。”

方時雨的眼裡閃過一絲溫柔的神色：“它確實......再普通不過了。父親送過我很多東西，多是名貴的珠寶玉器，比起那些東西，這個泥土做的娃娃確實不值一提。”

我：“不，這不一樣，這是你父親親手做的，他一定非常愛你。”

他沉默著，在月光下端詳著那個有些許粗糙的娃娃，看不出太多情緒的變化，上次見他也是，明明死的是他的親生父親，卻好像和自己無關。

“我看起來……很可憐嗎？”

他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從小便沒了母親，其實從沒得到過的東西也無所謂難過不難過的，大人們從小便憐憫疼惜我，可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可憐在哪裡，我要的東西父親會給我，我知道如何去取悅周圍的人，我有很多朋友而且他們都很喜歡我。”

我安靜地聽著，想象著富家小少爺方時雨從童年起便腰纏萬貫，錦衣玉食的生活，太有錢的同時應該也會失去很多東西吧，例如煩惱。

普通人一邊羨慕著這樣的生活一邊嗤之以鼻，覺得生活肯定剝奪了他很多東西，即使他在笑也會腦補出他笑中含淚的悲慘畫麵，並安慰自己即使貧窮卻家庭美滿。

我：“有些時候，什麼都不知道確實更快樂。”

方時雨：“是啊......可是六歲那年，父親從外麵領回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她看起來很漂亮，一看見我便衝著我笑，父親說，這是他為我找的新母親，我當時心情並無太大波動，想著家裡無非添了兩副碗筷，但漸漸的，卻發現一切都變了。”

我理了理，那女人應該就是上次見到的他的後母了，他們來時方時雨才六歲，還那麼小。

方時雨：“她對我很好，我的衣服破了她會給我補，會親手給我燉羹湯，有一次我生病她甚至不睡覺地照顧了我三天三夜，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母愛，我很感激，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圓滿下去.......

父親很欣慰，把家中的管家權交給了她。

父親經常出去外麵談生意，時間最長的一次有半年之久,令我吃驚的她在這個期間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不僅對我不管不顧，還經常把餿掉的飯菜給我吃，有一次我和弟弟玩耍時不小心讓他摔了一跤，那天我遭受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毒打，我當時年紀還小，從朋友那裡聽到說孩子犯了錯，都會被斥責打罵的，我以為做母親的都是這個樣子......”

“豈有此理！”我生氣地跳起來，有些激動地道“真正做母親的才不會這個樣子，她.....她會一心一意希望你好，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後。”

“是嗎？”方時雨的語氣異常平淡，仿佛在說彆人的故事，

“我後來每次都在盼望著父親在家多呆些日子，因為隻有那個時候我又能變成從前的模樣，不用乾很重的活也不用吃壞掉的飯菜。直到一天天長大......你知道，人長大後情緒會開始變得複雜，那個女人不久後又生下一個男孩，也就是.....上次你見過的方文清。父親好開心，我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那麼大聲，他們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我就在一旁看著，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有一天我突然希望父親不要回來，因為每次他一回來我便會感受到強烈的孤獨和多餘的感覺，周遭人聲越是嘈雜我越覺得安靜得要命，那種感覺，現在想起來還是會覺得顫栗。”

他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輕笑道

“一個男人說這些會不會顯得很懦弱。”

就在這一刻我有種想抱一下他的衝動，猶豫了片刻卻隻是拍了拍他的肩，

“這種事情無關性彆，是誰也會想大哭一場。”

“大哭一場？”

他思索了片刻“這或許就是我和彆人不一樣的地方吧，我好像不知道怎麼哭，就算是差點命喪黃泉也從來沒哭過。我努力扮演好兒子的角色，努力不去破壞他們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我願意和他們分享我的父親，可是他們好像永遠不滿足.......”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悲傷，“還記得我一開始說的那個女人帶回來的孩子嗎？他後來死了，因為中毒，而那杯加了毒藥的糕點原本是給我吃的.......我那次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一頓丟進了柴房關了三天。”

“什麼？”我大為震驚“她......她想殺了你，為什麼？”

方時雨：“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父親將家中大半的財產都留給了我，這興許就是她們想害我的原因。隻是可惜了那個孩子，我們經常一起玩，他總是喜歡跟在我的後麵叫我哥哥......”

“這件事後她徹底恨上了我，她誣陷我說我故意將毒藥放在弟弟的點心裡，父親盛怒之下第一次動手打了我，那種烙印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讓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一味的忍讓隻能任人宰割，我一把抓起剩下的加了毒藥的糕點放進嘴裡，我故意裝作無知的樣子告訴父親，這糕點是母親給我準備的，肯定沒有問題......”

我的心裡一緊“你真的吃進去了？”

方時雨笑道：“我料定父親不會看著我吃下去，我從小扮得懂事乖巧，在緊要的關頭當然要發揮作用……”

“從那以後父親開始懷疑我這美名在外的繼母這副賢良淑德皮囊下真實的嘴臉，那個女人用自己親生兒子的性命換來的卻是我父親的猜疑。”

我突然感覺背後涼颼颼的，被這突如其來的反轉嗆了一下。

方時雨：“她要扮演母子情深我便跟她演下去，她若撕破臉那對我就更有益了，我呆在方家的時間比她長，我當時已經學會了怎麼培養心腹，怎麼籠絡人心。我被關柴房被斥責打罵的事情自然有人會透漏進我父親的耳朵裡，她要在中秋之夜一個人纏著父親故意讓我在一旁看他們團圓美滿我便成全她，我越懂事父親便覺虧欠我的越多，她自掘墳墓，玩火自焚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我放下手裡的筷子，猛地喝了一口酒才勉強將身上的寒意驅散了一些，隻覺得今天好像重新認識了眼前的人。

“我......是不是恨可怕？”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等待著最後的審判，我感覺一陣酸澀，無法想象他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在唯一的親人麵前都得戴上一層偽裝。

“若我換做是你，也會這麼做，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你沒有做錯。”

他鬆了一口氣，衝我笑了笑將盞中酒一飲而儘。

方時雨：“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有時候就是即使你什麼都不做也會招來禍患，我能感覺到父親夾在其中有些心力交瘁，不忍心看到他除了外麵的事情需要操心到家了還被瑣事纏身……”

“我真的很厭倦那樣的生活，甚至想過是不是我不在了一切便都恢複寧靜了。於是在一天早晨我獨自來到郊外的河邊，將整個人都浸泡在水裡，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讓我興奮不已，一想到馬上可以擺脫這個世界居然沒有一絲的害怕......但是，許是我命不該絕，這個時候師兄出現了......”

我如同聽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心情隨著劇情的跌宕起伏著，伴隨著師兄的到來鬆了一口氣。

“後來你便跟隨師兄進了梨園？”

方時雨：“是啊，呆在那裡可以短暫的忘記煩惱，更關鍵的是那種各個樂聲交錯混雜在一起產生的轟鳴似乎能將人帶入到一種虛幻飄渺的仙境。”

我：“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離開梨園？”

方時雨：“我曾經回過一趟家，你還記得嗎？那次我們一起出來的。那天才知道父親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他叫我回家繼承家業，方文清從小驕縱，隻會吃喝玩樂，父親不敢把那麼大的產業交到他手上。那個女人聽說後可是撒潑打滾無所不用其極，可我父親那麼多年在從商的道路上摸爬滾打也不是全然吃素的，他既打定了主意便不會輕易更改了。我本來還在考慮。可沒過多久便傳來了父親的死訊......他真是操勞了一輩子掙下的這份家業，我實在沒辦法將它拱手讓人，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

我思考了一下，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這樣的橋段好像在電視劇裡見到過，主角一般都會選擇夢想最後王者歸來。而現實多半是摸爬滾打後和現實妥協。

“我覺得.....二者也並不是不能兼得啊，隻要你足夠有錢，大可培植一批樂人，每天單為你作曲奏樂，豈不更好？”

方時雨：“你......認為我的選擇是對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有些許的醉意，不假思索地道“既然選了就不要再去糾結它的對錯了，誰能保證另一條路就一定是正確的呢？但是無論你怎麼選，我都會支持你。”

“管兒，”

方時雨向我靠近了些，有些猶豫道“我.....我想.....”

我趕緊打斷，怕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承受不住。

“怎……怎麼沒有花生米？”

我煞有其事地找了一圈，“配酒的最佳食材居然沒有上。”

“啊？什.....什麼？花生米？”

方時雨被這突然的轉場弄得有些懵，轉身對管家道“快，快叫人做了送來。”

我又喝了一杯，

“跟你說哦，在我們那個朝代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不要想不開拋棄億萬家財去追求什麼所謂夢想，你呀，就趁著年輕好好賺錢，以後多開幾家商行，說不定我也來投靠你。”

方時雨：“你們.....朝代？”

我看了他一眼，歎了一口長長的氣“我說我是從一千多年以後來的你信嗎？我本來就是打算去音樂廳裡聽一場演唱會的，結果突然一下來了這裡。”

方時雨：“你......喝醉了？”

我：“微醺微醺，不算醉，這個秘密我隻跟你說過，可不要告訴彆人。”

方時雨呆了一下，衝我笑道，“我的秘密也隻有你知道，從未告訴過彆人，我想讓你了解全部的我，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還想告訴你......”

他湊近了些，靠在我的耳邊輕聲道,“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喜歡.....”

我沒想到這場告白會來得這麼猝不及防，被嚇得一下子清醒了，連忙轉身，剛好和他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我能聽見對方的呼吸和心跳，還有鼻尖傳出來的溫熱氣息，都怪這月亮，偏偏今晚那麼圓。

我輕輕吻了他，情之所起，興之所至。那一瞬間就是腦子跟不上動作，等我發覺時已經晚了。

“我.....家裡的衣服好像還沒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