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平原上炸開一聲巨響,粉飾的太平被撕開了條口子,愈演愈烈。
寂靜,先是寂靜,然後是一聲嘶吼,緊接著,婦女的哭嚎,幼兒的嗚咽,垂死者的殘喘,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掩蓋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醫生”身著墨綠色軍大衣的年輕男子擋在了一名步履匆匆的年輕醫生麵前,“這裡有傷員。”
聞言,年輕醫生高杪偏了偏頭掃了一眼他坐在地上的同伴:“槍傷去樓裡找醫生。”說罷,她就側過身子打算離開,但是麵前的人拉住了她的衣袖,道:“不是槍傷,是彈片劃傷,沒有很嚴重。”
“那就不要治了。”
“但是會感染!”
“酒精不夠了!”高杪抬起了頭,撞進一雙墨綠色的眸子裡,她又重複了一遍:“酒精不夠了。”然後甩開了那人的手,急匆匆地向自己的老師那離趕去,那裡傷員的情況不容樂觀。
高杪一抬眼就看見一群難民圍在那裡,她艱難地擠進人群中,卻看見那名剛被抬過來的士兵倚在臨時搭建的帳篷的木頭柱子,黑黝黝的槍口正對著高杪的老師。
“宋教授!”她輕喊,疾步走過去擋在了自己導師麵前。
為自己的老師擋住了對麵士兵的槍口。
宋教授,也就是那個佝僂著背的小老頭,把她扒拉到一旁,嘟囔著讓她個丫頭片子彆來湊熱鬨。
然後他向前邁了一步,勸道:“孩子,你的左腿已經感染了,再拖下去會沒命的。”
但是那個士兵聽不進去,他自顧自地吼道:“滾,滾,誰也彆想讓我變成個殘廢,都滾!”士兵的情緒很激動,拿槍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槍口來回晃著。
圍觀的人群驚懼地吵吵起來,那個拿槍士兵的情緒更不穩定了。
“軍人的槍不是讓你用來對著醫生的。”剛剛攔住高杪的綠眼睛男人走到了人群中,一步一步地向那個士兵緩慢靠近,他頂著槍口前進,那個士兵把槍口轉向了他,然後他在一個相對較近但是又沒讓那個士兵失控的距離停了下來。
他頭也不回地對高杪說:“先疏散人群。”
高杪會意,立即勸著圍在這裡的民眾離開。她本想扶著老師先去包紮一下被那個士兵抓破的脖子,但這個固執的老頭一聲不吭地杵在那兒,她也隻好留了下來。
“你是軍人,你的槍該去對著你的敵人,而不是救你的醫生。”他瞥了一眼那個士兵左手指節上偏白的圓環,繼續說,“你的妻兒還在家裡等你,你是想讓她們等到一具屍體嗎?她們等著的是活著的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
“難道你認為少了一條腿你的妻子孩子會比看你死更難過嗎?你上戰場不就是為了保護她們,讓她們過上好日子嗎?你死了也就算了,她們能好過嗎?”
那個士兵的嘴角抽動著,他大喊:“我的兒子才七歲,他的爸爸怎麼能是個殘廢!”
“所以你就要讓他失去父親?”
“不,不,他還等著我回去放風箏。”士兵眼眶通紅,直接哭出了聲,“我答應回去陪他放風箏。”
“那就回去,回家去吧,少一條腿總比死了強。”他向前走了一步,“你的兒子不會因為你少了一條腿看不起你,他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軍人,是英雄,是為了保護他們才受的傷。把槍口對著敵人,而不是醫生。”
士兵緩緩抽噎著,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轉頭看了看宋醫生,又看了看自己麵前的那個男人,腿上的疼痛似乎有些減輕,他茫然著盯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傷口不能不處理。”綠色眼睛的男人語氣緩和下來,他緩緩地走向前去,“把槍放下,讓醫生為你看看傷口,等治好了就回去陪你兒子放風箏。”
士兵的手垂了下去,綠眼睛男人握住了士兵手中的槍,士兵仍舊呆呆地立著,不言不語,他慢慢地把槍從士兵手中抽了出來,確保士兵情緒不再那麼激動的時候,向旁邊的年輕的男醫生使了顏色,他緩緩後退,剩下的就交給醫生了。
宋教授也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了,他配合著年輕男醫生把士兵扶到擔架上,招呼著年輕的小夥子,把他抬進了那棟頹敗的大樓裡的手術室。
綠眼睛的男人走到高杪跟前,他衝著眨了眨眼,把從士兵手裡抽出來的槍遞給了高杪。
高杪本能地接過槍,抬頭想為剛才自己不友好的態度道歉。但是這個綠眼睛的男人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
他直接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同伴的身邊。
······
日色將晚,本就荒蕪的平原更顯得荒涼,那棟灰色的樓裡已經亮起了昏黃的光線,遠處的戰火依然響個不斷。
高杪斜挎著一個灰撲撲的急救包,有些忐忑地走到了那個綠眼睛男人和他的同伴的身邊。綠色眼睛的男人抬頭看向她,湖泊一樣的眼睛裡流露出詢問的意味。
高杪深呼了一口氣,忽略到他真誠的小鹿一樣的眼神,對他的同伴說:“我來幫你處理傷口。”
“酒精不是——”他的同伴疑惑地問道。他之前聽綠眼睛同伴說這邊酒精不夠了,正思考著怎麼處理自己這條傷腿。
“剛好剩了一點。”高杪晃了晃手中見了底的酒精瓶,半跪在地上處理那人腿部的撕裂性傷口。
傷口不深,看著嚇人,但是並不嚴重,高杪很快就包紮好了。
包紮完之後,高杪就勢坐了下來,趁著晚飯的時間休息一下。她對著那個綠色眼睛的男人鄭重其事地說:“今天的事謝謝你。”
她頓了一下接著道“我的名字是高杪,華國人。”
“陸珩。”那個男人一開口便是流利的漢語,“秒?哪個秒?”
“木標末也,那個杪。”高杪回答,“就是樹梢的末端的意思。”
“樹梢的末端是代表著新生的希望。”陸珩看著高杪一本正經地說。
“我倒是頭一回聽見這種解釋。”高杪眉眼彎彎地看著他笑,“我一直覺得樹枝的末梢是無關緊要的。”
陸珩剛要接著說什麼,他的同伴就湊過來頭道:“我是卡爾,很高興認識你,華國姑娘。”
高杪看向這個紅頭發,笑的眉飛色舞的青年,他的嘴唇已經乾的開裂了。高杪從包裡掏出一瓶水,遞到了他的手裡。
“謝謝咯。”卡爾毫不猶豫地接過,擰開瓶蓋就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其實他還是有點渴,但是他把剩下的大半瓶水遞給了和他一起跑了一天一夜,最後在他腿手上之後又把他背到這裡的陸珩。
陸珩接過,還沒喝到嘴裡,就看見一個渾身黑灰的橄欖色皮膚的小男孩吮吸著大拇指,眼巴巴地盯著他手裡的水。
陸珩衝那個男孩招了招手,小男孩猶豫了一下,踉踉蹌蹌地一頭撲進了陸珩的懷裡。陸珩笑著揉了揉他毛茸茸的頭發,把手裡那瓶水遞給了他。
小男孩也不客氣,雙手捧住水瓶就一股腦地喝了下去。
“喝慢點,沒人和你搶。”高杪見這孩子差點被嗆到,插了一嘴。
聽到那個“搶”字,小男孩立馬停下,警惕地把水瓶抱在了懷裡。
他的幼稚的舉動有些好笑,但是在座的人都笑不出來。
“這裡,都有什麼物資緊缺?”陸珩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抬眸看向高杪,碧綠的眼睛像個湖泊,高杪心想,是那種沙漠裡的湖泊。
高杪的神情順勢暗淡下來:“酒精,紗布,青黴素什麼都缺,特彆是青黴素,這裡的衛生條件不達標,傷口很容易感染。”
在這種地方,傷口一旦感染就很難活命了。
很多人的傷並不致死,但敗血症也會要了他的命。
“我記得國際社會與衛生組織都捐贈了很多,上個月才又運過來一批物資。”
“不夠,戰爭爆發後消耗太大了,那些已經用完了,如果再這樣下去,這所邊境醫院就完全沒有辦法接治傷員了。”高杪看向了那所灰蒙蒙的大樓,“現在的物資是院長自掏腰包,求人運過來的。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還能撐多久?”
“最多五天。”
陸珩正低著頭思索著什麼,卡爾看了眼手機,突然用胳膊肘搗了搗他,和高杪說:“抱歉,我們得先走了。”
說罷,他就在陸珩的攙扶下起身,高杪也連忙起身:“那再見了,你們路上小心點,彆牽扯傷口。”
他們迎著落日逐漸遠去,陸珩回頭看見她還站在原地,身上的白大褂因為穿的久了已經有些發灰,與那棟灰蒙蒙的醫院大樓融為一體。
夜裡,高杪盤腿坐在床上,手裡把玩著那把陸珩遞到她手上的槍,拉上槍栓,哢吧,哢吧,她把彈夾卸了下來,還剩三發子彈。
“可惜了”她自嘲似地笑了笑,“可惜這玩意過不了安檢。”她把沒有彈夾的手槍的槍口對準了空蕩蕩的門口,影影綽綽,她看不清那個人,那個躲了十一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