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棘(二) 神子的身份究竟意味著什麼……(1 / 1)

“爹,主家就這麼讓那傻子留在咱這了?養個裡梅就算了,誰知又添個吃白飯的。”

“裡梅想留,依她便是,多張嘴而已。”神官歎了口氣,“我說過多少次了,你對她態度要恭敬,若是輕蔑成習慣,哪天當麵說錯話……”

“行了我知道你就放心吧。”年輕男子不耐煩地打斷道,“她不事生產,全靠族中供養,作為女子,衣物不曾洗過,就連廚房也未進過。我還得自己倒糞桶呢,她卻有丫鬟伺候。”

“那你來當神子?”神官看著這不成器的蠢東西,頭疼得要命,偏偏老來得了這麼一個獨苗,真是寵壞了。

“彆逗我笑了爹,又讓我想起來她說自己是英雄那滑稽樣了。一個替死鬼,傻子都能當的,她還挺認真天天起早貪黑練功。那個天滿天神,就算家主上去也白搭。”

門外的裡梅頓時血液衝向頭頂,她本是來感謝家族收留小冉的,手中食盒摔落在地,白色飯團滾出染上臟汙。裡梅破門而入,一掌扇飛年輕男子,雙眼充血盯著神官問:“不是祓除是獻祭?”

神官此刻也慌了神。該死,被她聽到了。這孩子骨子裡執拗得很,若再糊弄,我與兒子怕是性命不保。心念電轉間,神官道:“神子息怒,這是族中的安排,老朽隻是聽命而已啊。”他拿出族典,向裡梅解釋事情的始末。

這裡是南九州薩摩郡的小村落,群山環繞,隻有一條官道沿湯田川河而建,本屬太宰府天滿宮管轄,百年前菅原道真左遷隱居於此。族典記載:高祖去世當天,順河而下至日本最南處河口,化光入海而逝。高祖薨後政敵接連慘死,更傳高祖現身將清涼殿內貴族全員劈殺。眾人恐極,敬其為天滿天神,實為最上等咒靈,非六眼無下限同出者皆不能敵,乃民懼意累積所生,出世時間難料,懼意強則快弱則緩。若遇雷雲鬱積三月以上,為天滿咒胎顯化之象。需族中著一幼童奉為神子,每逢天滿出世,設儀式重現高祖歸海,稱:神輿出遊。意在萬眾見證,泯滅俱意,同時咒胎受血脈相引吞食神子。雙管齊下,陰霾可掃。

“自從道真高祖推行變法,放眼朝中全是敵人,後來又傳出他誅殺太子的謠言,我族與陛下從此離心離德,一直謹小慎微。如今寬弘帝在位,百年前的仇怨雖已揭過,但這情義也無啊。天滿之事絕不能求助外人,自家祖先的咒靈如果自家都不能解決,讓外人如何看待?實在是沒有辦法,才一直沿用至今。”神官擦了擦額頭的汗,繼續低聲下氣道:“一開始也不想騙你,但這般殘酷之事叫我如何告訴一個小女孩!老朽、老朽也說不出口啊!”

裡梅緊攥拳頭,口中發甜,應是咬破了牙齦,她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小冉同往常一樣蹦跳著迎接,獻出大大的擁抱。

熟悉的氣味與柔軟的觸感傳來,裡梅恍惚了一下,喃喃道:“小冉,原來我、我不是……”

小冉雖癡傻卻極在意裡梅,此刻發覺裡梅神色不對,心急如焚,抓耳撓腮想了半天,像是回憶起什麼。小冉解開上衣,飽滿的胸部彈出,她的皮膚是好看的小麥色。緊接著她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揉搓兩下,一隻冰雕小兔出現在手中,她把它塞給裡梅,又低頭忙活起來。

這冰雕小兔做的很完美,造型圓潤晶瑩剔透,就是尾巴處有一個豁口,裡梅仔細一看,像是牙印。

牙印?她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麵時少女咯著牙齒的場景,原來這是自己做的小兔,她竟一直保存著。裡梅看向小冉,隻見從她體內不停冒出各式各樣的小冰雕,嘩啦散落一地。

雪花是第一次一起打雪仗時做的,

半個太陽是第一次在海邊看日出,

小兔是吃掉討厭的納豆的獎勵,

平假名二十個,學會一個做一個,太笨了兩年都沒學完,

星星一百一十五個,她愛看星星,指著要整片青龍的星官,我就給她搬下來,

愛心數不過來,每次接吻都要我做一個。

小冉伸手捧起一把送到裡梅麵前,卻發現很多已經開始融化,水從指縫間流走,她嚎啕大哭起來。

裡梅心想,怎麼倒是你先哭出來啊。她抱住小冉,終於掉下眼淚。

“村裡有人猜您是雪女轉世,但要我說,您肯定有皇族血統。”女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裡梅回過神來。

木桶中灑滿花瓣,熱氣氤氳上升,裡梅雪白纖細的身體在其中若隱若現,瑩潤的長發散開,一旁的女官用梳篦細細打理著。她看了看裡梅俊美的側臉,道:“感覺就算說您祖上是嫁了齊世親王的那一脈也沒什麼可奇怪的。”村民隻知神子出自菅原氏,由於她父母不詳,倒叫村民憑空生出諸多猜測。

”其實死了也不錯。“裡梅突然說道。本應是避開不談的話題,從進門起一直說個不停的女官沉默了,意識到今天的神子比之以往反常,她慌張起來,低聲道:”神子大人武運昌隆,怎會有事?您從小就極為可靠,大家都看在眼裡。郡首也說您是天選之人,能戰勝天滿天神、驅散烏雲的就隻有您了!我們都會為您祈禱!”

如果不是這個身份,如果有雙親,裳著後便要像她一樣嫁人而不是去死吧。裡梅抬眼看了看為自己更衣的女官,覺得她的生活也沒什麼意思。

自己從來沒得選,仿佛被無理塞進一個平息怨靈的話本裡,扮演殉身的神子。可誰有得選?這些年她觀察,每個人都諸多抱怨,缺則愁生計餘則懼貶抑,大事小事皆身不由己,苟且者混噩搏風者早折,無人不苦。

“下輩子你想做什麼?”裡梅沉默了一會,又問道,“如果有得選。”

女官隻當閒聊,答道:“神子大人可能不懂,我們普通人,能吃飽穿暖、少病少災就很難得啦,哪敢想太多。小時候吧,總做夢,現在啊,看著我媽看著奶奶就明白啦,那就是我將來的樣子,所以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女官頓了頓,臉上浮現出一絲向往:“下輩子的話,我希望能投個富裕人家,至少不用這麼累啦。“

“你熱心善良,自有此福。”裡梅暗暗歎了口氣,拿出平日裡的神子模樣。女官聽到這話,好似受到鼓舞,竟雙手合十對著裡梅拜了一拜,說:“感謝神子大人!希望神子大人多多保佑我家!”帶著農民特有的淳樸的狡黠,仿佛提醒般,她又補充道:“還有我們小冉!也希望神子多多關照!”裡梅抽出手輕拍女官,不再搭話。

初一本為例行的月次祭,又逢神子裳著、神輿出遊,十年難得一見,郡中百姓紛紛趕來觀禮,山腳下人聲鼎沸。

辰時末,覡祝來請,裡梅神情恬淡緩緩踏出庭院。

隻見神子披白綢羽織,其上金線梅花點綴,前襟與小袖處青黃藍紫紅層層疊疊露出五枚重袿,極為繁奢遠超規製,下著緋色裳袴,紅鍛拖尾,白發傾瀉其上,真如天仙下凡。

美貌自帶威懾,人群頓時一靜。覡祝唱興,儀式起,一名女官撐起紅傘,其餘十人手持燈籠分列兩側,神子鞠躬行禮。火光搖曳中,隊伍向山腳下緩緩前進。

多日陰雲遮蔽,山霧更濃。穿過入口處的鳥居,裡梅抬頭望去,矮山坡緩,占地廣闊,到山頂神社台階一千有六,走完需三刻。服飾太重,裡梅用咒力稍微托起。巳時參拜儀,日正休息兩刻,午後神輿出遊,入夜才到海邊,這就是最後一程了。

還能見到你嗎?裡梅心中泛起酸澀,她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麵,走得也是這條路,自己還炫耀過:“總之我的經驗是咒力雜亂便是心神不定。”

小冉,那天過後不再送你冰雕,真是對不起啊,因為我再也做不出沒有裂縫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