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來到這所學校,就覺得不對勁。
周際無邊的黑暗,封閉的大樓,嚴苛的管理,伴隨著越來越嚴重的耳鳴、反胃,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十五天了,來這裡的十五天,我都沒有見到過藍天白雲,隻有頭頂上的白熾燈刺眼地晃著,光線被放大、又縮小,像是星星眨眼睛,像是幼時記憶裡,或者說是幻想裡,最後一次拍全家福時候的樣子,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幸福的笑著,那照相機的閃光太刺眼了,我看不清爸爸的臉……
但是為了媽媽的病,我必須堅持下去!就快要到三個月了,到時候我就會有出校探望媽媽的機會。
風呼呼地吹著,像流浪的孩子拍打著窗。
我們的教學樓是模仿海上環境而建的,經常會有顛簸的感覺,董老師說這是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的,我們這群孩子都感到很新奇,教室左側有一個高高小窗子用來通風,但是不允許任何人靠近,晚上的時候我曾偷偷爬上去看,隱約能看到海麵,可再往下就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底,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教室右側那堵牆後麵的樣子,這棟樓的隔音很好,隻有在傍晚才能聽到水管裡隱約傳來的海浪拍岸的聲音。董老師說我們學校是傍山而建的,一側是山崖崖壁,另一側麵朝大海,但我總覺得這像…小時候媽媽帶我去看的商店展示櫃,我們像是櫥窗裡被觀賞的娃娃……媽媽……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姐姐,我們該去吃飯了。”
小霞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考,“好啊,我們走吧。”
我和程小霞是在入學之前認識的——
……
從小到大我都認為自己很幸福,有一個愛我的媽媽,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過著清貧但幸福的日子,媽媽在工廠工作賺錢,我就在學校努力讀書,包攬家務,隻是……我們家從來不允許出現“爸爸”兩個字。
幸福的瞬間像七彩的肥皂泡,我曾因為頑劣戳破浴缸裡的一個個泡沫,老天也惡作劇般地戳破了我最美好的、最珍貴的幸福泡沫。
十二歲那年,媽媽因勞累過度在工廠暈倒,這一道晴天霹靂,擊碎了我最後的童真。
我坐在病床前,看著媽媽消瘦蒼白的臉龐,我哭到兩眼腫脹,喉嚨嘶啞,求她不要病,不要離開我,而媽媽隻是輕睜了眼睛,像往常一般對我微笑,又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
她說:“然然,媽媽知道自己時間不長了,你一個人也要堅強地活下去,不要再為媽媽花錢治病了,我知道這病治不好的,”她抬手再一次擦掉了我的眼淚,自己卻沒流一滴淚,“然然,你要按時吃飯,衣服穿厚一點,有什麼困難去找隔壁商店的李嬸嬸,她會幫你的,你要好好讀書,讀書才有出路,臥室床頭櫃第二個抽屜有一本存折,那本來是我給你存的嫁妝,你以後一個人了,要省著點用,還有——”
“ 媽你彆說了,我一定會賺錢把你治好的,你一定不會離開我的!”我哭嚎著對她說。
醫生將我拉出病房,“病人的病是勞累過度,加之粉塵吸入過量導致的肺病,有早期肺癌的症狀,隻是目前醫療技術有限,隻能儘可能的遏製癌細胞的擴散,如果能得到國外的技術支持,還是有很大的希望治愈。”
“醫生,那如果沒有國外技術治療,我媽媽還有多長時間?”
“最多三年。”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打算收拾陪護媽媽的東西,不料在樓底下不小心撞到了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連忙低頭道歉,卻聽到熟悉的溫柔聲音從上方傳來——
“沒事的周然同學,聽說你媽媽生病了,我就是特意來找你的。”說話的是我的班主任—李靜,她是本科畢業,人美學曆高,又和藹可親,深受同學們的喜愛和敬佩,平時也對我關注頗多。媽媽病了,她現在是世界上僅有的關心、幫助我的人了,我鼻子一酸,忙說道,“李老師,我正要回家收拾東西到醫院照顧媽媽,去我家坐坐吧。”於是和她一道上了樓。
狹小的房子,曾是我和媽媽幸福的寄居之處,而現在沒了媽媽,這裡隻是熟悉的冷清。
“李老師請坐,我去給您倒杯水。”
看著屋內簡陋的陳設,她溫柔的眼睛中泛起漣漪,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濕潤“周然,你也快坐吧,唉,你還是個孩子,成績又這麼好,以後一定會考上大學、有所成就的,怎麼會攤上這種事情……”
我看著她的神情,心中有多了幾分感動,她總像大姐姐一樣關心我,忙道:“沒事的李老師,您彆為我難過,我都想好了,過幾天就去學校辦理退學,然後去打工賺錢,我一定會治好媽媽的病!”
她的眼眶又濕了濕,摸著我的頭說:“嗯,老師相信你。其實我今天來也是告訴你一件事情,我的大學同學在一所航海培訓學校當老師,他們準備新建一個培訓班,專門為了培養航海員,每月管吃住,學成了之後在船上工作,每月可有一千多元的工資呢,你成績這麼好,不如去試一試,我可以讓他們先預支你兩年的工資給媽媽治病,怎麼樣?”
聽到這,我非常動心,可又有些擔憂,“但是我媽媽她需要人照顧,老師,我得再想想。”
李老師見狀,拿出了一個信封,“孩子,老師也是心疼你,如果你想陪在媽媽身邊照顧,這兩千塊錢你先拿著,現在正是急用錢的時候。”說著便往我手裡塞。
當時,我媽媽每月工資隻有八百多元,李老師拿出的這筆巨款頓時讓我不知所措,我趕忙回絕,可她卻硬要讓我收下,說就當是欠她的,以後再還。我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老師,淚水漣漣地向她道謝,她又安慰了我好一會才離開。
我收拾好了東西,帶了做好的飯,回到醫院照顧媽媽吃下。晚上,看著媽媽憔悴的熟睡麵孔,我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反反複複都是李老師白天的話,每月一千多元,預支兩年就是兩萬多元,要知道這幾年媽媽工廠的效益並不景氣,存款也堪堪過了一萬元,勉強能支撐一年的治療,如果多一點錢,媽媽就能多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我不知什麼時候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天已大亮,而睜開眼,媽媽卻不在病床上,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飛快地爬起來——“媽媽!你在哪?!”待我衝出病房,看到媽媽從轉角的廁所方向走來才鬆了一口氣,扶她躺到了病床上。
夏日暴雨之前的天氣格外濕悶,烏雲把頭頂的天又往下壓了壓,好像隨時能把人壓垮,蟬鳴此起彼伏,叫嚷著煩躁,無形中似有一隻手掐著我的喉嚨,壓抑地喘不過氣來,汗水從我的臉頰上淌下,我艱難的邁進媽媽工作的工廠大門,思考著如何開口——
門口監工的是老板娘,一個略顯豐腴的中年婦女,她坐在藤椅上,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拿著冰棍,含糊不清地罵道“都速度點,我看誰敢偷懶!”
我吞了吞口水,上前顫顫巍巍地開口:“老板,我媽媽幾天前在這裡昏倒了,她生了很嚴重的病,能不能……能不能結下她這個月的工錢?”
“呸!這個月才工作了幾天還想要錢?都這樣要錢我的廠子還辦不辦了?真是晦氣!”
“那你們還招工嗎……我能不能乾我媽媽的工作?求求您了我得賺錢給我媽媽治病。”
“你個小屁孩能乾什麼,存心來搗亂是不是?!”說著,她就要拿著手裡的扇子柄來打我,我撒腿就跑,不免還是挨了幾下,走出工廠門,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交資料報名的那一天,我在門口被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女孩拽住了,她帶著哭腔,怯生生地問我“姐姐,你有沒有見過我姐姐,她叫程小蝶。”
眼前這個隻有八歲的小女孩哭著講述他的遭遇,自幼喪母,一個酒鬼父親,深受其害逃跑的姐姐,現在連自己也被拋棄了,她說姐姐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封信,告訴她如果家裡實在待不下去,就去航海學校找她,於是我拉著她的手,踏上了前往航海學校的路。
……
————
我們的學校二層是放飯的地方,五、六層是宿舍,三、四層是我們上課的教室,但是一層是絕對不允許任何學生去的,否則就要接受懲罰。雖然董老師很和藹,但是大多數管理員總是凶神惡煞的,尤其是李大副。
“你們兩個在乾什麼,晃晃悠悠地,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趕快回固定位置吃飯去!順帶罰抄小冊子兩遍!”李大副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背後冒了出來。
“好的好的,我們馬上去!”我一手拿著飯盒,一手拉著小霞奪路而逃。
“唉,莫名其妙又被罰了。”
“姐姐,唔…我好想去一層看看有什麼。”小霞嚼著紫菜,含糊不清地對我嘟噥,眼神卻是很亮。
“我們不能去那裡!你想被罰嗎?”我緊忙捂住了她的嘴。
在我們這所航海學校裡,每個學生都有一本《航海須知》的小冊子,且必須熟背,管理員們時不時就會抽查,除了我們乙組董老師以及甲組的張老師,其他管理員大多都是水手、還有大副、二副、三副,明明是崖邊的學校,卻搞得好像是一艘海船。
“我們悄悄地去嘛,不會有人發現的,姐姐。”小霞仍舊不死心。
“絕對不行!以後彆再說這樣的話了,讓甲組的人聽到就糟了!”我嚴詞拒絕了小霞,卻沒注意她低下頭,遮掩著眸子中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