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我很早就來過,在它還不叫方青台時。
這個小村子原來就在山腰處,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山頂有一幾座百年前修的台子,也像個祭壇,我說不清。山腳是人間。
小時候很少有人爬到山上來,村裡的人也不會往上爬,他們說山上很危險,爬上去了就會死,會被老虎吃了。在我快掉第一顆牙齒的時候,村裡來了一大群人,他們每個人都很累,拿了我們很多吃的。也有很多人受傷,身上到處流著血。他們是爬上來的,要去山頂。
我聽村裡的爺爺們說,山頂擠滿了人,他們喊著:
“這些都是迷信鬼神,我們要打倒他們!”
後來在山腰造了一個小道觀,我在裡邊充當掃地小童。給爬上來的人吃東西,給他們休息。我沒上過山頂,也沒見過山頂的那戶人家。
爬山的人總是越爬越興奮,他們要去山頂。我悄悄問過父親山頂有什麼。父親說,那裡不是我們能去的地方。
那時我倚在柴垛邊,學著上山的人群說:
“憑什麼我們不能去看?”
父親板起臉罵了我一頓。
之後他們說所有適齡孩子都得去學校上學,那是我第一次下山,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姑娘。
第一天我跟在她後麵,她在前麵遠遠的走著,不說話,沒有笑。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白的女孩子,衣服也好乾淨,頭發那麼長,綰在腦袋後麵。
在學校裡我又一次從她身邊經過,她比我高一大截,身上有一種逢年過節才會在家裡聞到的味道,我很喜歡這個味道。
她比我大,我們不在一起上學。
一開始,我總是偷偷跟著她上學,但她每次回家的時候身上就會變臟,有時候會流血。後來她上學的時間越來越晚,我依然偷偷跟著她的腳步去學校。
有時候我會看到她站到了學校的舊天台上 ,他們說她待在山上待慣了,喜歡站在高的地方看我們,還有一些難聽的罵人的話,父親沒讀過書,但是教過我不可以說那些話。
今天,天很陰沉,好像要有雨。一把傘被我拿進拿出,我嫌沉,但是一個姑娘是不喜歡淋雨的。最終我還是戴上了傘,可是今天沒見到她。
我踩著她今天下山時留下的淺淺腳印。今天果然下了小雨,我模仿她走路的姿勢,又裝出她看見我對我說笑招手的樣子。
我跑到另一邊,開心地跑過去。
我分開兩隻腳,裝作兩個人走路的樣子。逗笑了自己,突兀的笑聲在林中回蕩,似乎又不好笑了。
忽然聽見她的聲音,我趕緊躲起來。
“你為什麼來跟我回家?”
“因為我沒家啊,你們家總不能不收吧?你不要老這樣,我給你講個有趣的。”
“不要。”
逐漸聽不清他們說的話了,大概是他給她講了個笑話,真吝嗇,不肯讓我也笑一笑。
自那以後,他經常和她一起回家。
我隻能通過兩個人腳印的大小來區彆他們的腳印,再踩著她腳印回家.
後來,那一天晚上,我聽到敲門聲。
觀裡的人推了一把我,讓我去開門,我放下掃把跑去。
他抱著一個黑袋子倚在門口,看見是我開門,越過我朝裡麵喊道:
“我這有上麵的祭壇裡的東西,要嗎?”
裡麵的男人們沉默了一陣,麵麵相覷。
我衝他喊:
“不要。”
我說完大力地關上了門。
父親說,這山很險,這麼多年村裡村外的人進山都能平安出來就是因為山頂上有神仙在保佑我們。父親說偷彆人的東西是惡人,作惡會有惡報,偷神仙的東西就更不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雖然那天我沒讓他把東西送進道觀裡,但是我知道還是有人從他手裡拿來了。
因為後來來觀裡的人變多了,觀裡供了幾尊我從前沒見過的塑像,有木頭雕的、石頭刻的,和其他我認不出的料子。
我問他們:
“這些,是哪兒來的?”
“一個小子,說賣山頂上搬下來的東西,反正價錢也便宜,還能攬人。”
我還聽到他們聊天。
“我看那小子就是想靠這個發財,也不知道他怎麼搞到了這些東西。”
“那女的給的唄,都帶他回家了。”
“哈哈,也不知道了那女的爹媽知不知道,還是說在樹林的石台子乾那事更爽點?”
“你試過啊哈哈哈。”
下麵我沒再聽下去了。
好像他拿了很多山頂的東西,賣給了村裡的人。村裡的人又提高了點價賣給了山下的人。漸漸的來我們村的人多了很多,他們其中多數在村裡短暫休息後就繼續往上爬,在天黑之前又回來。
我經常看見一群人帶著什麼東西偷偷爬到山上,又帶著更多的包袱箱子下山。
那段時間她繼續去上學了,身上幾乎沒有傷了。
但觀裡的客人變多,我也忙起來,去學校的次數也少了。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
夕陽還沒完全落下,從樹葉縫中漏進來幾點,她和他一左一右走著。
“我今天又聽了一個笑話,我講給你聽。”
“沒人想聽。”
“這是這麼說的,我們來玩木頭人遊戲。”
“不要。”
他們站著不動了.
“我輸了”。他說
“為什麼?”
“我心動了。”
我看到她笑了。
“無聊。”
“哈哈哈哈,多有意思是不是?”
“不是。”
又走遠了。
我走出去,撇撇嘴。
現在的我已經完全辨彆不出他們的腳印了。
因為他經常繞著她轉,又跑一跑,跳一跳。
腳印混在一起了。
我繞開了他們的腳印,從旁邊走過去了。像他們一樣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腳印。
也就是在那一天的晚上,觀裡的人忽然收拾東西。
“你們在做什麼?”
“小鬼我們出去一趟,你留在這,留著燈,我們明天就回來。
我被他們打了幾下,扔到了大堂。
我一直盯著他們從後門溜走,還忘了關門。
我拿著手裡的燈,照了照了供著的木頭像。
我趁著月,打著燈,抱著幾個人像往山上走去。這是一段我沒走過路,但前不久似乎有很多人走過,順著他們的腳印我一步步爬到了山頂.
拍了拍身上摔倒留下的泥土,我第一次看到山頂。雖然大家都叫它山頂,但其實這座山是沒有頂的,像是被人削平了,中間有一個巨大的石台,像祭壇一樣,四周有七根大柱子,漆黑雕花,隱在黑夜裡。
天上的月好亮,也好低,好像就在頭頂,但是伸出手也摸不到、跳起來也摸不到,我想就算是村裡最高的男孩子也夠不著。
這裡真好看啊,難怪他們都想來。
走到山頂的邊緣處有一排屋子,很漂亮。我早猜到她就是住在這裡的,村裡的父母親戚養不出這樣的姑娘。
忽然,從我身後衝出一大群人,他們舉著火把。我躲到柱子後麵。
“這下好,能一鍋端了。”
“這些個舊東西,一把火燒了才好。”
“裡邊的人呢?”
“挑幾個下麵的留著,剩下的管他呢。”
他們闖了進去,裡麵立刻發出叫喊、辱罵的聲音。
我忽然想起從前聽觀裡的人說。
“那下麵的人都是群狗,以前吧扯著老子褲腿流口水,求著老子上香火的時候給他多念幾句,現在扯一句迷信,一點活路都不給老子留。”
“他們也不想想自己什麼貨色,生怕彆人講起他們以前怎麼搖尾巴的。”
“現在人家可不一樣了,都是神仙主子。”
回過神,已經有大批人穿過石台,朝後邊的屋子裡衝,男人的咒罵、女人的喊叫充斥在我耳邊。
一陣暴動,有一個人的火把點著了周圍一圈的草木,每棵樹都修的差不多高,上邊掛滿了小木牌和紅紙,火苗上躥得飛快。有了第一把火,剩下的火把紛紛靠近他們過去不敢觸碰的東西。
我從他們臉上看見了火焰映下的紅光。
我後退幾步,卻撞到了一個人.
那人抓著我的後衣領,把我提起來.
“小鬼,你在這乾什麼?”
是他.
他身上也沾上了煙火味.
“父親說,對神仙不敬的人是會遭到厄運的。”
“……”他好像想到了什麼,”你抱著這個乾嘛?”
“我想把這些還回來。”
他放下我,“不用了,這很快就會被燒到,你趕緊走吧。” 說完他就又向著後邊的屋子裡走了。
不知怎麼,我站那沒動。
過了一會,原本屋子裡的人已經出來的差不多了。
我看見了她的父母,應該是的。
“快,你快去那把那幾個壇子拿出來!”她的父親說。
之後,她就向我的右邊跑去。我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沒著火
接著那對夫妻相互看了對方一眼,接著衝進了火勢正大的正殿 。
然後,他跟著他們衝進了火海。仿佛世界都靜止了。沒有任何人回來.
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頭,發現是一群不認識的人。
“看見了吧?他們就是普通人,被火燒了一樣會流血會死。”
那些長相各異的人,紛紛附和。
“那些人底子裡的奴才氣改不了,還一心念著給他們的祖宗們磕頭。”
我和火焰的對峙還在繼續。
似手火焰燒儘了我眼中的水分。
眼睛乾到我不可控製地眨了一下。
再睜開眼,他架著兩具身體,披著東西,從火中逃出。
火光下他的身影不像是一個正常人,從前我見過的最強壯的人也比不上他。
他身上都充滿了燒焦的木炭味。
她也跑了回來,衝到父母身體檢查一遍,才鬆了一口氣。
那群人又烏泱泱地靠近癱倒在地上的一家人。
“把你原來和我說的話再說一遍。”
他的頭垂到我肩上,說話聲很輕。他好像在發抖。
“為什麼?”
他又抬起一點頭,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她。
“因為我和你一樣,都很喜歡那個姐姐。”
他的身體一陣搖晃:
“你知道該說什麼對吧小鬼,”他好像咽了咽什麼,“快點,快去。”
我的身體離開他,慢慢向那些人走去。
中間我幾次回頭,他都那樣佝僂著身子站著。
直到我最終站定,他轟得倒下。她驚愕地回頭—她的腿好像受傷了。
“父親說過,對神仙不敬的人都會遭到厄運。”
躁動的人群出現短暫的沉默。
“你個小野種說什麼?”
“那個男的,為著幫這家子人被燒的要死了,你說誰有危運?”
我回頭看了一眼他,他的背部露出來。
全部燒焦了,成了黑色。
“那是因為他偷賣貢品,他對神仙不敬,”我抬起頭,“而這家人因為善良忠誠才能在這麼大的火裡活下來。”
接下來,我隻記得,她看了我一眼
隻記得人群又重新亂了起來。
衣衫襤褸的女人抓著逃跑男人的領子,尖利地喊:
“舉頭三尺有神明,如果恒恒以後出了什麼事,我也不會放過你!”
畢竟,沒什麼比一條生命直接在眼前殞滅來得更有說服力。
後來的事,我記不得了。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許多事,儘管當時我的邏輯漏洞百出,大家還是相信了,就像一開始相信世界上真有神仙一樣。
幾個月後父親帶著我下山,剛好碰見她和一個女孩結伴上山。女孩皺著眉盯著她說:
“你瘦了,腳印都淺了,你得多吃點。”
因為她不知道從前這是兩個人的腳印。
沒有人會知道過去存在過這樣一個孩子踩著“神仙”的腳印走路。
21.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