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蝶 沒那麼容易忘(1 / 1)

京蝶 叢霜 3793 字 2024-05-01

“小舅舅,家裡有貴客啊。”

萬樂菱上下眼皮一挑,跟前這位可很是麵熟呢。

桌上清茶不曾被啜飲,香氣微動,像是江南潮濕雨水濕透了丘陵茶樹,帶著甜味的水自幼芽流過。

“我認得你,中文係的梁矜。”

萬樂菱略微一想,表哥沈頌年正在叔叔這裡學習,難道是沈頌年將梁矜帶過來的?

她那個表哥如今是喜歡人家喜歡得走不動道了,膽子不小,敢叫人到西海街來。

“你好,”梁矜記不起來這人是誰,剛聽見她叫沈澤清小舅舅,那就是沈頌年的表妹了,“你見過我?”

“何止見過。”萬樂菱站在人前,也不說坐,可是口吻間又是熟稔,“小舅舅,你知不道你的這位貴客在我們京大是出了名的。”

姿若蒲柳,柳眉芙蓉麵,讀中文係的的文學才子們給梁矜起了一個先秦淑女的美名。

幾個跟著萬樂菱來的人自動退避,整個水榭唯獨沈澤清坐著,漫不經心地聽著如鶯囀鳥啼的曲子。

“怎麼出名?”

萬樂菱一愣,她本來是自討沒趣,既然小舅舅接下了這個話頭,她隻得半開玩笑地說:“彆的係有係花,中文係當然有自己的先秦淑女,他們叫梁淑女。”

《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份誇耀讓梁矜在兩個不熟悉的人麵前稍顯局促,哪裡是淑女,分明是談資。

麵上沒什麼情緒,梁矜的話裡話外卻是回擊,“先秦幾千年前的事,竟然扯到我身上來了。這稱呼給我,不知道是罵還是誇。”

淑女一詞經過幾千年的演變,免不了多了陰陽怪氣的貶義。就如同在一些捕風捉影人的嘴裡,口中議論的人到了最後隻剩壞處。

彆人聽了這極高的誇讚,要麼是自謙一番擔當不起,要麼是欣然接受,隻要梁矜,暗地將誇她的話罵了一通。

聽著嗆人的口氣,萬樂菱不知她是真清高還是假清高。

低悶的一聲笑,從清麗繾綣的昆曲中脫穎而出,沈澤清目光幽幽,映著一方湖水,“讓梁矜開心恐怕是難如登天。”

一瞬間的念頭閃過,萬樂菱以為沈澤清動了氣,臉上連笑容都沒有了。

她自幼在外祖家中驕縱,其他小輩在長輩麵前恪守禮節,萬樂菱仗著母親疼愛能說幾句沒輕沒重的話,對著沈澤清也不像其他人戰戰兢兢,雙腿抖個沒完。

外祖中年生下幼子,沈澤清是傾儘家中資源培養出接受家族的繼承人,小舅舅三十都沒過但家中地位已媲美外祖父,隱隱有獨攬大權之勢。

麵如冠玉,年紀又輕,實則善弄權術,獨斷專橫。

“我這個人低調,經常脾氣還不好,偏偏長到那麼大不好改了,望沈先生見諒。”

曲聲停,日頭愈來愈大,照出的光芒柔和了下來。

玉蘭花樹佇立,枝頭的花似純白絲綢。

梁矜性子低調就不會跟他硬杠,硬杠杠得有度,叫人不好生氣。

沈澤清停頓一下,摸著蓋碗看梁矜,“性子低調,所以坐我的車也不肯坐。西海街出去不好走,不是難為我嗎?”

梁矜鎮定自若,撩了風吹起的頭發,“原來沈先生覺得這是難為您,那我無話可說。”

沈澤清的指尖是微熱的茶香,沉聲道:“行了,鼻子都不帶出氣的,彆叫你媽以為我嚇著了你。”

他外甥女萬樂菱一下子緩過神,就像是卡頓的畫麵重新高清流暢地播放,“彆走啊,梁學妹。我舅舅說得對,這附近沒人打車,你得走一大段路。”

梁矜一身的細皮嫩肉,曬著紫外線頂著太陽走,簡直活受罪。

沈澤清的手搭在桌子上,從容地抬著腿,貼合身體的西裝布料卷出細褶,“樂菱,我大姐的女兒,跟你一樣在京大讀書。”

難怪叫她學妹。

梁矜了然,萬樂菱打量著梁矜隨即笑說:“我在京大管理學院,比你大一屆。”

“好巧,原來是學姐。”梁矜小了聲音,她現在和萬樂菱離得近,萬樂菱能看見她根根分明的發絲,張揚著生命力,日頭曬下來,皎白無暇的臉暈了層暖色。

漂亮,能為她剖心挖肝以證真心的漂亮。

鬼使神差地,萬樂菱將視線彙聚到自家小舅舅那裡,沈澤清微有不悅,她立刻乖巧,小舅舅這是不高興有人盯著他了。

果然沈澤清罕見地久留在水榭裡不是沒有原因的,可他幾十年間不曾青睞過女人,萬樂菱隻當自己在胡思亂想。

梁矜的唇動了動,她的話已經說到了那個份兒上,總不可能半途而廢改了主意。

“叔叔,二姐,”沈頌年完成了任務就往水榭跑,就怕找不到梁矜了,“我送她回去。”

沈頌年被沈澤清逐到屋子裡以後,張明晗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他多加了點工作,平時這小子磨磨唧唧,一小時解決不了幾份,誰料今天興頭高昂,跟黑白無常追他索命似的,抱著生疼的腦袋硬著做完了。

“你忘了我跟你說的話,明天才許回學校。”沈澤清扣下瓷碗,青瓷蓋碗鳴出脆響,指骨突起,嫋嫋茶香如同寒氣。

沈頌年渾不在意,“都快到晚上了,差不了多少,而且梁矜是我同學當然該我送她回去。”

“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教了他那麼多,還是不放在心上,沈澤清震聲說:“我教你的東西都全讓你咽進肚子裡了。”

張明晗不放心沈頌年跟著一塊兒跑到了這,沈澤清生氣的時候沈頌年插翅難逃一頓罰,他站在這裡也是徒勞,幫不上什麼忙。

這一圈人熱鬨得不行,萬樂菱不能眼睜睜等著禍殃魚池,“梁矜是我學妹,我送她回學校,你彆吵了。”

沈頌年要追上去說跟她們一起走,後麵小叔叔朗聲嗬道:“你給我待在水榭聽下一場戲,什麼時候學會安分了什麼時候出去。”

遊廊延綿不斷,初春之景窺探不到邊際。

萬樂菱一想到沈鬆年那副受驚的兔子樣就覺得好笑,他喜歡上的梁矜跟他一樣不乖順,愣是哪樣都不同意。

他們這樣的人家,舅媽舅舅是不會同意沈頌年娶梁矜的,可惜她失去了一個能在家裡治得了表弟縱橫霸道的弟妹。

萬樂菱踏著遊廊,“梁學妹,你為什麼要大費周章跑到西海街呢?”

“說來話長,”梁矜終於離開令她警惕的地方,萬樂菱有著一層學姐的身份看著親切許多,“我手裡有沈先生的一把傘,良心不安,必須物歸原主才行。”

梁矜說了一遍那天的巧合,一些瑣碎的內容被她一筆帶過,隻不過是個平常的順水人情而已。

沈澤清居然能給梁矜他的私人物品,還收了送回來的東西,萬樂菱想質疑這事的真實性,“我舅舅給了你傘,學妹你拿著用不就好了。”

“我不要彆人的東西,那把傘上麵刻著你舅舅的姓。”梁矜安然說:“就算他給我了,我不認為那是我的東西。”

解釋這把傘的來曆,豈不是更加麻煩。

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萬樂菱靠近了梁矜,附和一聲:“你說得對,我發現你的脾氣真對我的胃口。舅舅舅媽就沈頌年一個兒子,家裡疼得不行,他在你這裡吃了癟,我快高興死了。”

不愧是中文係那群眼睛長在頭頂的文科生都誇讚的係花,性格都那麼與眾不同,這麼容易趨炎附勢機會都不上去貼。

“還有啊,如果說沈頌年是沈家軟柿子,我小舅舅可是沈家硬鐵錘,還是沾了毒藥水焊了刺的鐵錘,沒想到你比他還軟硬不吃。”萬樂菱興致勃勃地講著,她捂嘴一笑說:“不好意思,我這人講話糙。媽媽經常說我不知分寸,為此挨了她的罵不知多少回,不長記性。”

說萬樂菱冒犯還不至於,梁矜向來是無所謂,“這有什麼,彆人都說我有時候講話不好聽,個人有個人的特點,隻要不過分就可以。”

心底呀喲拍掌,梁矜這不是挺招人喜歡的嗎?她那個傻子表弟眼光難得正常了一回。

“我們加個聯係方式,我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學校,有空可以來管理學院找我。”

萬樂菱爽快地拿著手機亮碼,梁矜又怎麼會扭捏,合得來就多相處,合不來放在角落吃灰就好。

兩人一同越過快高過膝蓋的朱色門檻,梁矜對沈頌年是什麼感情,萬樂菱還不了解。

久諳世家生存之法的她懂兩人之間彆無可能,派來監督沈頌年的小舅舅儘管表麵是放鬆的態度,到了要動真格的那刻,沈頌年還是要乖乖另娶他人。

沈澤清已快三十,早就到了適婚年齡,不到他年紀的人都組建了家庭,萬樂菱的小舅舅卻一點動靜甚至結婚意圖都沒有。

順從家族二十多年,在婚事上倒是分外執著。

石砌水池邊,沈澤清夾著一根煙點上,寶藍色的描金煙嘴,宛如寶藍暗紋織金絲綢裹著的香煙冒出火星。

他呼出一口氣,手上還摻著未儘的茶香,一雙眼睛蒙在煙雨霧色裡,看不分明。

二十幾載光陰過去,也就能接著過去剩下的幾十年,可煙雨中不隻沈澤清孤身一人,他為人撐了傘,就沒那容易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