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人名叫謝豐,箭法很準,是個獵戶。
他落腳的地方叫謝梅嶺,謝豐自小便在這裡長大,他身體結實,懂事孝順,隻和一個瞎了眼的老母親相依為命。謝梅嶺人口並不很多,做為山裡的獵戶,謝豐的家獨門獨戶地坐落在半山腰處。
行獵數年,謝豐還是第一次遇到鷂鷹以群攻的方式襲擊人類,似乎從他爹和其它獵戶嘴裡也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奇事,他回家將自己的所見給娘說了,說他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孩子的娘已然被啄死了,娃雖太小,但所幸毫發無傷地活著,他便給抱了回來,謝大娘是個良善之人,雖說世道不濟,謝家亦是貧寒之家,但聽說謝豐救了一個還在吃奶的女娃,卻令她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的女兒,發現這個小女娃病著,便趕緊讓謝豐到後山上給這個女娃采了些退熱的草藥,喂與她吃了,又給她煮了些白米湯,第二日早起的時候,謝豐便覺得這女娃好了許多了。
女娃來到這裡的第二天,神清氣爽的謝大娘一打開房門,便聽到滿院的樹上停滿了鳥雀,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豐兒啊,今兒是什麼喜慶日子,謝梅嶺的鳥兒都聚在咱門口唱曲?”謝大娘抱著孩子,摸索著問。
“好像也……不是什麼日子啊!哦,對了,您忘了,娘,昨個咱家裡不是喜添了一口人嗎?”謝豐一邊生火做著飯,一邊回答。
“門口的都是些什麼鳥啊?嘰嘰喳喳的,太多了,聽不清啊。”
“好像是一群燕子吧。”謝豐正在做早飯,便頭也不抬地回道。
“自古燕子不落苦寒門,倒是好兆頭,這丫頭以後就叫燕兒了。要是你姐還活著,按說孩子也該有這麼大了,都是緣份,今後你若討了媳婦也不要虧待了這丫頭,若討不上媳婦,好好養大了,將來也好有個人給你養老。”謝大娘笑眯眯地說著。
“哦唔。”謝豐輕聲地應著。
謝豐十三歲那年,謝家接連遭遇了兩件不測:一是謝豐的父親獵野豬時右邊的胳膊受了重傷,使不上勁再也拉不開弓了,此後便以采藥為業,一日,他告訴妻子,自己在深山的峭壁處發現了兩味極其珍稀的藥材,但三天後卻被人發現已成為崖底溝壑中的一具屍體。
有道是禍不單行,剛失了父親,謝家又逢了第二件不測,同一年的秋天,謝豐的姐姐也在一個傍晚,突然間消失不見了。
那是一個極其懂事的女孩:她小小年紀便已然學會了燒飯及各種家事,家裡家外地幫襯著自己的母親,所幸那日謝大娘在山裡耕種時將兒子帶在了身邊。平常的光景,女兒在家午間做好了飯菜,早早會給謝大娘送去,但是那天硬是到了黃昏,也沒有等到女兒的身影,謝大娘心中覺得不妥,稍晚些的時候一路尋回去,隻在半路上看到了女兒平常送飯時的籃子和籃子裡被打翻的飯菜,謝家大娘瘋了一樣地去各個岔口去尋,有人說當日見到兩個生麵孔,許是被人拐帶走了,還有人說大約是遭遇了什麼不測,總之,突然之間,這個十五歲的小女孩便這麼不見了,若乾年後,謝大娘便生生將一雙眼睛哭得幾近瞎了。
謝大娘活了幾十歲,就沒見過這麼好帶的女娃,她似乎知曉拉扯自己的是個幾近瞎了的老太太,因而尤其比其它的孩子好帶些:她很快就不尿床了、會爬了、會走了、會自己吃飯了、知道幫奶奶做事或拉著她的手避開所有的危險了――除了不曾開口叫自己一聲奶奶外。
很快,這個孩子來到謝家便兩年有餘了,按說這樣大的女娃該會說話了,謝大娘記得,自己的閨女才十個月便會叫娘了,但這個女娃就是遲遲不肯開口。
“娘,您說,這燕兒該不會是個啞巴吧?我看和她一邊大的娃們都早就會說話了。”有一日,趁著燕兒正在午睡,謝豐有些擔心地將娘悄悄拉出房問道。
“嗯,不會,她既不聾也不啞,將來,定會是個機靈的丫頭呢?”謝大娘搖著頭笑著小聲回答。
“您怎麼知道?又憑何這樣篤定?”
“這俗話說十啞九聾,這燕兒呀,她聽得見,你說,穿衣、穿鞋、吃飯、睡覺、喝水、拿東西,她哪樣聽不懂?”
“那倒也是。”謝豐憨憨地回應道。
“我聽說啊,這貴人語遲,你就放心吧,我這個孫女,將來長大了必是個了不起的女子。”謝大娘笑眯眯地將臉望向燕兒的方向。
“哦唔。”謝豐憨憨地應道。
燕兒每日都寸步不離地守著謝大娘,她不會說話,卻愛拉著她的手去謝梅嶺的各處,她會用自己的方式提醒奶奶,哪裡可以坐,哪裡不能走,哪裡有危險,她喜歡各色各樣的野花,總將不同季節的野花兒摘給奶奶聞,奶奶總是笑眯眯地聞過摸過以後,告訴她那花的名子,然後將野花簪在燕兒的發間。
她喜歡親奶奶,聞奶奶,摟著奶奶的脖子入睡,謝大娘恍惚間覺得自己的女兒又回來了,她那個聽話又懂事的女兒又回來了,每當她摟著這個孩子入睡,摟著她的脖子給她講故事的時候,她都覺得,是老天把她的女兒又送回來了。
俗話說,大軍之後必有凶年。遙裡國與諸施國這一戰後,自是死了許多人,戰事過後,便是疫病四起,好在謝豐的家離群索居,前後都沒有什麼人家,整日裡謝大娘便用自己晾曬的艾草熏染著屋子,無病無災地躲過了時疫,三口之家的日子倒是越過越有滋味了。
待遙裡國上下的疫病慚慚銷聲匿跡了,謝大娘不再整日用艾草熏染屋子了,忽一日,謝豐告訴謝大娘,近幾日裡,他又見到了當年救下燕兒時那些鷂鷹的身影,他吩咐自己的娘,平時不要讓燕兒獨自在外麵玩耍,儘量呆在屋裡,並在自家的屋頂和院牆上布置了許多乾枯的荊棘。
但沒過多久,那一年的夏天,便下了很長很長時間的雨,後來有幾日雨下得實在太大了,謝大娘對兒子說隱約覺得大約要有禍事,謝豐不以為然。
是日夜裡雷聲大作,幾聲巨大的電閃雷鳴後,燕兒被驚醒大哭了起來,這是謝大娘第一次聽到這個女娃放聲大哭且哭得如此撕心裂肺,這哭聲令她有了一種強烈地不詳地預感,她一邊不斷大喊著謝豐的名子,一邊迅速起身將躺在一旁的孫女緊緊抱在懷裡衝出了屋外,外麵的雨下得大得睜不開眼,醒了的燕兒仍舊不停地大聲哭泣著,但房子在她們衝出屋外的瞬間便垮掉了,驚魂裡,謝大娘隻模模糊糊地看到屋子瞬間便被泥沙裹挾著不見了蹤影,她悲聲慘叫了一句:“豐兒!”那昨日裡還遮風擋雨充滿歡聲笑語的三間木屋便消失在了泥沙裡,謝豐顯然在睡夢中已遭了厄運,隻留她抱著燕兒連滾帶爬地在雨裡跑。
她的眼睛在雨裡幾乎完全看不清前路,隻憑著記憶和感覺奔向生門,下雨的山上,氣溫驟降,謝大娘將一年四季穿在身上的夾衫脫了,裹在燕兒的身上,又用衣服上的一根衣帶將自己和她捆在一起,防止二人被衝散,燕兒漸漸停止了哭泣,隻用兩隻小手緊緊摟住奶奶的脖子。
她們很快被泥石流衝倒向坡底滑去,她的腿抖得篩糠一般根本站立不穩,鞋子也跑丟了一隻,一隻手要拚命護住孫女,隻能用另一隻手瘋狂抓住能夠到的任何東西……雖然胳膊和手那裡不斷傳來鑽心的疼痛,也不斷有熱熱的東西順著手腕處流了下來,但謝大娘仍拚命拽住了半山腰處一根斜伸出去的樹根,喊著燕兒彆怕,奶奶在呢……
謝梅嶺本就人口稀少,兩日後,雨過天晴時,官府來察看災情,發現謝梅嶺山腳下、半山坡上住的所有人都未曾在這次災難中幸免。
一個鄰村的村民一家,聽聞這裡發了天災,來謝梅嶺尋找嫁到這裡的女兒時,細心的他在稀鬆泥濘的溝壑裡發現腳下一片還未乾涸的泥土下,似有輕微的顫動。
眾人七手八腳地一點點刨開泥濘的濕土,挖出了一個被泥巴裹成一團的活物。
是燕兒――她還活著。
在奄奄一息的燕兒的身下,是一隻緊緊抓著她的老人的手。
人們在燕兒的身下挖出了謝大娘,自是早已沒有了呼吸,沒有人知道這個幾近瞎了的老太太是如何預感到了這場災難,又是如何在這百年不遇的災害裡救下了謝梅嶺唯一的一個幸存者,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更無法表述自己的幸運到底是天意,還是人為?隻是那隻始終抓緊她的,後來把她高高托起用儘全身力氣的手,震驚了現場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