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多久。”
青天目真司在睡夢裡清醒後,伸手揉了揉莫名陣痛的太陽穴,比起困意的舒緩,夢境帶給他的後遺症隻有更深的困意和精神衰弱。
他沒什麼精神地半合著眼,在沙發裡伸直雙腿仰起臉休息片刻,四肢發軟地直起腰,“我覺得在這裡睡覺很不舒服,你不能給我換張雙人沙發嗎。”
在青天目真司身邊。
沙發裡將下巴塞進圍巾的法國異能力者,因由內而外的冷意而坐在壁爐邊,淡然的綠眼平靜地注視火苗裡作為燃料的厚重書籍。
“已經沒有必要了。”
這位纖瘦的法國美人漫不經心地點評:“但是讓我很失望的是,我始終高看了你的體術。”
青天目真司小聲說:“沒有吧,我覺得我至少可以在和廣津柳浪先生的搏鬥裡取勝。”
蘭堂抬起狹長冷漠的綠眼看向青天目真司,他的半截下巴掩在溫暖的酒紅色格子圍巾裡,以極其散漫且冷漠的姿態坐在沙發裡,比起酣睡的動物更像是隨時準備捕食反撲的野獸。
“你覺得這樣的玩笑很有趣嗎。”異能力者抬起手,帶有懲戒意味地掐住青天目真司臉上的淤青。
青天目立馬說:“蘭堂先生我知道錯了。”
他溫良無害地在淤青的疼痛裡眨眨眼睛,極為自然地將冰涼的左臉埋進對方溫熱的手心裡,稚氣地使性子說:“我不應該得意洋洋的,我知道錯了。”
“原諒我吧,我還是未成年呢。”
蘭堂蒼白纖瘦的手指從青天目枕著的臉裡抽出,他依然帶著某種莫名的親昵與憐惜,即使臉上的溫和神態是漠然的,趨近清高的垂視。
他憐愛地掐著搭檔的臉說:“真司,你殺人的時候不是也從來沒有顧及過任何人的年紀嗎。如果那時候是你在屠殺,你會放過你自己嗎?”
蘭堂的綠眼裡總是有某種注視孩子的憐惜。
青天目真司在這道注視裡常常會失焦。
因為這道冷漠卻讓人不自覺依戀的視線,沒有理由,甚至沒有將他視為人類,而青天目真司總是會在那份漫不經心的情感裡感到劇烈的:愛。
“我不會。”青天目如囈語似地回答,“我早已經準備好等待死亡的時機降臨了。”
蘭堂的法國麵容總是在垂眼時顯得憂鬱清冷,他的輪廓有些深,眼睛即使是美麗的綠色虹膜,也依然因其冷意而存在某種半透明的介質。
青天目真司的臉上仍然有孩子似的嬰兒肥,眉眼因間距而顯得孩子氣,霧藍色的眼睛非常沉冷。
“你說得對,真司……”
蘭堂柔和地笑了,低緩的笑聲仿佛是從他胸腔深處的呼吸裡舒展開的,連吐息也顯得很柔和。
可是和青天目不同,這對綠眼始終是漠然的。
法國異能力者舒服地往後躺在沙發裡,壁爐的火苗將他曾經珍重的書籍燒成火苗,密閉的空間因悶熱而短暫缺氧,他說話時如同憐惜的歎息。
“年邁的先代首領從地獄的冰冷烈火中複生,前來宰割失落在人間的背叛者猶大。”
“你覺得呢?”蘭堂輕輕地呢喃。
“你覺得死亡會降臨到你和我的身上嗎?”
青天目真司沒什麼感覺地仰著臉,視線的餘光注視著此時顯然再次走神的法國異能力者。
因親友背叛而失去全部記憶的阿爾蒂爾·蘭波,從歐洲異能諜報員,變成港口黑手黨的候補乾部,咋失憶造就的靈魂空洞裡,隻剩下他在無法觸摸的空曠裡本能地、痛苦而孤獨地掙紮。
沒有過去,沒有記憶。
和這個世界,和所有人都沒有情感連接。
他的人生在行進的中途死亡,然而這位早已命喪的陰靈再次讓自己的屍體複生,開始茫然地行走。
蘭堂。
他就像是一條置身無地的流浪犬,孤獨,如孩子那樣茫然的心靈,背負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沉重過去。在這座孤獨的、多元且雜亂的城市,和流浪到此的另一群野犬相互吸引。
青天目真司想了很多,但最終也隻是像他的搭檔那樣放鬆地往後靠進沙發裡,語氣輕鬆地說:“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可不覺得先代會對我動手。”
“畢竟首領可是合法繼位的哦。”
當然,隻要所有知情者都去死,那麼他們編造的內容就應該確切無誤地變成的現實。
“話說,”黑發藍眼的少年身體前傾,撐著半仰起的臉後知後覺地問:“你怎麼突然要把書櫃裡的書全部都燒掉?”
法國美人漫不經心地微笑。
他抬起眼睛看向青天目真司,輕描淡寫地回答:“沒什麼,把它們留在這裡已經沒有意義了。”
“比起讓這些由我珍藏的書留在這裡任由蟲蛀,把它們用來取暖不是更有意義嗎。”
青天目真司說:“我住的地方,也有很多空置的書櫃可以幫你放書。”
蘭堂在沒什麼情感起伏的姿態裡,溫和微笑地伸手撫摸少年的黑發,他極為憐惜地回答:“親愛的,你不是也會離開嗎?”
“你很珍愛那些書。”
“但是你和我都再也不會翻看了,對不對。”
“那這裡呢?”
“這裡寒冷刺骨,我已經累了。”
“你還換沙發嗎?”
“我們都要這裡離開了。”
青天目真司取暖般把臉靠在蘭堂身上,他坐著,環抱著這位與他同樣流亡至此的法國超越者,倦怠地枕在蘭堂的胸前,宛如回歸瑪利亞懷抱的孩子。
蘭堂這次沒有再推開他,蒼白纖瘦的手指落在青天目真司的腦後,溫柔地撫摸他越來越長的黑發。
“那我醒來的時候還能見到你嗎?”
青天目問。
“問題的答案很重要嗎。如果舍不得我的話,那就由你來將我徹底吞食掉好不好?”蘭堂回答。
……
1年前。
已然臨近瘋狂的先代首領無預兆地將港口黑手黨同樣拉入瘋狂當中,也將這座本就混亂不寧的城市拽入因衰老而恐懼的深淵裡。
從先代不斷變得衰老開始,那對從清醒變得渾濁的眼睛再也無法接受日照,他更多的時候都在臥室裡因衰老而垂死,發號施令,而針對白晝裡顯得更加明亮的臥室,這位老人唯有漸然腫大的怒火。
他變得越來越急切,直至行為完全失控。
現在,在年邁者的臥室裡,似有若無的血液腥味與濃鬱的衰老氣息,已然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
“是,實在非常感謝您的慷慨。”
黑色短發的醫生身上有血汙,他惺惺作態地在衰老的屍體旁彎腰,偽善地微笑著說:“當然,從死亡降臨的這一刻以後,您可以安心下地獄了。”
太宰治麵無表情地站在窗邊。
他沒什麼表情地注視眼前這位偽善的醫生。
即使這對眼睛投以目光時如此冷漠,但它始終直直地、沒有任何轉移地注視著,呼吸即使平靜,卻不放鬆,甚至是在緊繃地將這些畫麵嵌入腦內。
和太宰治不同,在他的身邊。
青天目真司沒怎麼認真地看上司的謀權過程,他隻是應付式地看向前麵,然而他的視線上移,思維發散地想著牆麵的血汙。
看起來很難清洗……負責清潔的同事好像是非異能力者,那他們到時候是打算貼新的牆紙呢,還是挪用公款為新上司重新裝修老頭的房間。
應該是重新裝修。
醫生不敢明目張大立刻上位,至少在過渡期內他們能把這間房間好好打掃乾淨。
消毒水到底要多少天才能覆蓋這股味道?
青天目真司心不在焉地開小差。
“青天目君。”森鷗外在歎息聲裡直起腰,紫紅色的眼睛轉過去警告式地冷漠看向黑發少年。
“無論怎樣,沒有耐心應付工作的態度,在我的麵前好歹收斂些,明明連太宰君都在認真工作。”
他溫和危險的眼睛和中年的麵容都在微笑,然而在虹膜表麵的溫和底下,存在某種沉鬱的、偽善而陰冷的野心,在注視部下時甚至具象化為冷意。
青天目真司溫良無害地,在醫生走到麵前時立馬回答:“我錯了首領,彆扣工資。”
森鷗外冰冷地注視少年片刻,忽然無預兆地站在原地猛然笑出聲,“哈哈哈哈,青天目君……”
“你真是有意思。”
他在顫抖著胸腔大笑時伸手扶住額頭,半仰著臉,笑聲裡伴隨有斷續的說話聲,“你,對你來說到底什麼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呢?”
黑發藍眼的少年沒什麼感覺地聳肩。
太宰治在森鷗外靠近的片刻,本就緊繃的身體變得更加緊張,他眼神陰沉地注視著這位新任上司。
“沒有關係,已經沒有關係了。”
醫生站在這兩位未成年職員的麵前,他的外衣和臉上還有血汙,手術刀的尖端也淅淅瀝瀝地滴血,他溫和地說:“從現在開始,無論是太宰君還是青天目君,你們和我,我們三人都已經成為共犯。”
“歡迎來到我的Port Mafia。”
直到我們的團體互相背叛,分崩離析。
……
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
蘭堂的彆墅外。
中原中也碾壓性的攻擊,對付敵對勢力裡的普通人甚至也隻是大材小用,彆墅外的花園血流肉爛,混亂不堪。當然,責任並不在中原中也的身上,在他們到來以前,花園與身後的房屋就已然變得無比混亂。
“這裡簡直一片狼藉。”橘發少年吐槽。
“難道掃平花園是他們示威的行為嗎?”
精心設計的花園格局因流血的屍體而破滅,士兵的血液和噴泉湧出的流水同在地麵流淌。
在中原中也身後,西歐風格的彆墅冒出黑煙。
中原中也還算輕鬆地收回腿,不耐煩地將雙手插進衛衣的衣兜裡,在間隙裡厭惡地看向身旁對屍體清空彈匣的棕發少年。
“你到底在做什麼。”
這張年輕的臉上的表情沉下來了,他在有些散亂的橘發裡轉過身,神情裡帶有反感和厭惡。
“我說你們,好歹給我尊重一下死去的人和稀缺的子彈啊,彆給我在這裡浪費時間。”
倏然間。
太宰治握住槍的右手被猛地踢開。
槍被狠地踢進了旁邊的草叢裡,太宰治的手指也因此被鞋尖踢中,他的右手順著慣性被踢向身體的左側,依然維持著握槍的姿勢,然而蒼白的五指卻在冰涼的空氣裡感出隱痛。
棕發少年沒什麼表情地垂下眼睛。
“多管閒事。”
“你就這麼喜歡對屍體同情心泛濫?”
他收回手,然後在某刻譏諷的神情裡,無預兆地讓麵部的表情變得輕鬆,甚至浮誇。
太宰治仿佛喟歎般忽然合上手,將合並的雙手平滑地放到自己耳側,拖長聲音敬仰地說:“實在沒想到在擂缽街百戰百勝的強大異能力者,中原中也,受小羊們驅使的可憐羊之王,身軀內居然隱藏著這樣善良或稱偽善的心靈。”
“明明殺人時毫不猶豫,從不手軟,然而善心卻會在注視對方屍體時姍姍來遲地冒出。”
他的神態在某個瞬間忽然平息了,深色的眼睛在側視中原中也時,鳶紫色變得深黑,沒有情感起伏地極輕的語調裡說完這句話——
“你,真是位作嘔的偽善者。”
中原中也因太宰治吐出的惡意而怒火中燒,他的眼周有片刻的痙攣,壓抑著的怒氣猛然湧上來。
橘發少年用力地握住拳頭,站在他身邊時,甚至能夠聽到五指握緊,指關節響動的聲音。
“對,但是那又怎樣。”
“你沒有惹怒我的必要,既然要調查,那就給我好好調查,我會配合港口黑手黨。如果你們沒有繼續調查的想法,那就把羊的人還給我們。”
太宰治從中原中也身邊輕快地走過,他極為孩子氣且冒犯地從屍體上麵跨過去,他提醒地說:“那可不行哦,所有的東西都是明碼標價的,中也君。”
忽然間,棕發少年動作頓住。
他轉過頭,驚奇地注視這位臨時或長期的同伴。
“呀……”
“難道說,你不想要支付報酬?我麵前這位羊的首領,要為了重要情報而選擇與Port Mafia作對,並且要為此丟棄掉整群小羊?”
“天啊,羊裡麵那群沒什麼用的孩子,在港口黑手黨裡肯定會活不下去的吧?”
“果然要被拋棄了呢,真是可憐。明明是一家人,但是他們卻要變成犧牲品,要活生生被勒死在陰冷的地下室裡孤獨地死去。”
太宰治溫良無害地感歎說:“既然這樣的話,其實四舍五入也算是中也君殺了他們,對不對?”
棕發少年低低地笑起來,然而他的話語卻如此陰冷,在輕快的語調外皮下包裹了劇毒且充滿惡意的粉末,他把它們倒進羊之王的五臟裡。
眼睜睜看它們在血肉裡流出劇烈的隱痛。
中原中也在太宰治說起羊時就已經停住腳步。
因為少有修剪而顯得有些過長的橘色額發,在垂落時晃動出一片沉默的陰影,遮住那對藍眼裡複雜且沉重的情緒。
“我不是你。”
中原中也雙手握成拳,他在短暫的沉默後冷靜地回答太宰治:“我不會這麼做的。”
他抬起頭,冷靜而穩定的藍眼注視著眼前的棕發少年,臉上的神情帶著被冒犯的怒意,“不過你這個家夥,還真是愛管閒事啊。”
“太宰治。”
橘發少年咬牙切齒。
澄明的藍眼因怒火而被燒得明亮。
“無論如何,羊的孩子們始終都隻是孩子而已。他們出生在擂缽街,出生在混亂與罪惡的泥潭裡,沒辦法適應和平,也沒辦法適應道德規束的正派生活,所以隻能這樣在反複的犯規和掙紮裡活下去。”
“對,他們的身上有很多缺點,易怒,虛弱,缺少保護自己的能力,像一群沒有得到教化的野獸。我們的流浪者出身當然比不上你們,你們曾經得到過的,現在擁有的,無論是什麼都好。”
“我和你們不一樣。”
中原中也的眼睛是怒火的,然而他的神態卻是冷靜的,冷靜而穩定地注視著太宰治,“作為他們當中唯一一個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可以把他們保護在安全區內的家人,難道我會像你胡亂猜測的那樣,將他們置之不理,自私地將他們全部都丟棄嗎。”
更何況,擂缽街的災難本身就是由他造就的。
這群失去一切的人,這群流亡在這個世界裡無家可歸的孩童,這些早已死去的人,這些仍然苟且存活的人,在無意造就的劫難之後,全都成為了壓在中原中也肩膀上極沉極沉的重量。
它們把他壓得沉沉的。
讓他落在地上的每個腳印都重重的。
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修複的過程。
中原中也緊握住拳頭,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極為複雜卻又極其明亮的東西,這個物質讓他的靈魂變得剔透,變得既堅定又冷靜。
他冷靜地回答:“我不是你們。”
“我絕對不會拋棄我的家人。這場情報調查,隻要你們沒有按下終止鍵,我就依然會按照談好的條件上麵說的那樣,在解決完這件麻煩的事情之前,都無條件地和你們站在同一邊。”
太宰治死死地、陰沉地注視著這位同伴。
他抬起手,擦掉臉上的血汙,冷冷地回答說:“真是惡心,說這麼肉麻又幼稚的話,你真的不覺得很倒胃口嗎?我簡直快要吐了。”